1932年7月的哈尔滨,天像塌了似的,大雨连日下个不停。一个七月,下了27天雨,整个哈尔滨城区浸在一片汪洋之中。
哈尔滨道外东兴顺宾馆一间陋室的窗子后面,出现一张苍白的脸,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积水的路面。窗子后面她的身体圆滚滚的,肚子上像扣了一个盆,她是一个快要临盆的孕妇。 这个被困在宾馆里的年轻孕妇就是萧红。 1932年的萧红,刚刚21岁,已经经历了两次啼笑皆非的私奔。 1930年,19岁的萧红不想走进父母指定的婚姻,早早结婚生子,过上一眼望到头的平庸日子,她想读书,做一名画家,她跟着表哥陆振舜逃到北平,到女师大附中读书,过了一小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很快她遇到了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谈到的问题:“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鲁迅一针见血地说,娜拉的提包里要有钱。没有钱,她要么“堕落”,要么只能回家。 萧红不到半年把钱花光,寒假的时候,她只好回了家。
回家以后,父亲原本冰冷的目光变得更加凛冽,看一眼都像一把刀刺过来。萧红只好又逃了出去,跑到北平,表哥陆振舜已经在家庭的压力之下屈服了,未婚夫汪恩甲追了来,他们一起回到了哈尔滨。 汪恩甲与萧红同意结婚,汪恩甲的哥哥觉得还未过门的弟媳与人私奔,有辱门楣,代替弟弟与萧红解除了婚约。 萧红不甘心被解约,萧红的父亲更不甘心,他倒不是认为萧红与汪恩甲在一起有多幸福,而是他在呼兰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女儿让人家“休”了,太有损脸面。 汪家要解除婚约,萧家不同意解约,两家对簿公堂。 汪恩甲登堂做证人,如果他说他没有同意解除婚约,他哥哥就输了官司,如果他说是他同意解除婚约,萧红父亲就输了官司。 爱情的力量没有战胜亲情。汪恩甲在公堂上承认是他同意解除婚约,保住了哥哥的名声。萧红父亲输了官司,丢人现眼,仕途也受到影响。 萧红父亲恨死这个不听话的女儿,把萧红关到老家。萧红家族是大财主,老家的院墙高得像城墙,萧红像关在了监牢里。
1931年10月,萧红又一次逃出来,在哈尔滨的大街上流浪,衣衫单薄,饭也吃不上,只好投靠未婚夫汪恩甲。 汪恩甲看到未婚妻不计前嫌来找他,心中有愧,收留了萧红,两个人在道外十六道街东兴顺旅馆过上了同居生活。萧红很快有了身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把衣服撑得鼓鼓的。 他们欠的住宿费越来越多,高达六百元。旅馆的老板天天催他们交费,汪恩甲跟萧红说他出去筹钱。 这一走,他就再也没回来。 汪恩甲消失不见,旅馆老板把萧红扣为人质,萧红被赶到二楼的一个储物间,每餐只有小半碗高粱米饭,勉强不至于饿死。老板勒令萧红尽快补上房租,不然就把她卖到妓院里去抵债。
以萧红家的财势,还这点房钱当然不成问题,可是萧红已经与家里断绝关系了,父亲对她也死了心,她就是真的卖到妓院里,父亲也不会去救她。 几天后,萧红又给《国际协报》写信,请报社送几本文学书刊给她解闷,报社派年轻记者萧军去给萧红送书。 萧军在民国文坛是个很特殊的人物,民国作家大都出生于名门,萧军却是出生于辽宁省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一家人剽悍无比,靠着一股子不怕死的劲儿在乱世里泼辣辣地生存。萧军十几岁就当了兵,但是,在兵营里的他却有一个文学梦,后来就到报社当了记者。 萧军第一眼看到萧红的时候,大大出乎意料之外。虽然听说过萧红生活狼狈,没想到她会狼狈到这样的地步。 萧红身上穿了一件原来是蓝色现在快要认不出是什么颜色的长衫,小腿和脚光着,脚上拖着一双变了形的棉鞋,蓬乱的头发中已经出现了几丝白发。再看她的肚子,已经快要生产了。 萧军喜欢打抱不平,一身江湖义气,萧红的柔弱无助激起他心中的保护欲,两个人对文学的热爱又使他跟萧红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无所依凭的萧红看着这位体格健壮好像能打死狼踢死虎的汉子,也产生了很大的依赖感。萧红挽留萧军坐下来聊聊,一聊就聊出了感情。 第二天萧军又来探望萧红时,他们就把“爱之旅程上的一切全作过了。” 萧军一心想把萧红救出去,可是六百元对他来说是一笔巨款,他“除了头上几月未剪的头发是富余的”,别的一无所有。想到自己连一个弱女子都救不了,他心中懊恼无比,只能每天步行二十里去看望萧红,萧红一首接一首,给他写了许多火热的情诗。 与萧红齐名的女作家张爱玲写过一部小说《倾城之恋》,白流苏与范柳原在香港恋爱期间,香港遭到日军狂轰乱炸,两人在战乱中相互依偎,成全了婚姻。 萧军与萧红的爱情也是一场灾难成全的。 进入8月,萧红的肚子涨得像一口小锅,松花江的江水也涨得齐着堤坝,随时都会溢出来。 8月2日,松花江北湿地泄洪区的水溢出来,淹没附近村庄。 8月4日,江北马家船口决堤,江北数十里变成汪洋大海,大批民房被淹没倒塌。
8月7日凌晨,一声巨响,松花江道外九道街决堤约100米,几分钟后,九道街决堤约50米,滚滚洪水涌入市区。 8月8日,道里区正阳河决堤,地上洪水滚滚,天上暴雨倾盆,无处躲避的小孩儿在雨中被淋死。 哈尔滨市区的街道变成河流,浅处水深三四尺,深处水深一两丈,人们的交通工具由车变成了船。东兴顺旅馆的老板、伙计、住客纷纷外逃,谁也顾不上肚子圆滚滚像蜘蛛的萧红是死是活。
萧红从窗子里伸出手,她的手能摸到窗外的水位。她必须尽快决定是去是留,这事关她的生死,也事关她的自由。 8月9日,一只船驶过萧红的窗子,萧红向船上的人呼救,船上的人向她伸出一只手,把她从窗口拉到船上,萧红获求了,也自由了。 她逃到裴馨园家中,与萧军汇合。 文学上的萧军、萧红时代开启。
与萧军同居的萧红过了一段贫穷而快活的时光,但是,他们性格中的冲突越来越严重,出生于一个有着家暴史的家庭且有旧军队经历的萧军,身上有着强烈的大男子主义。这种大男子主义迸发出来的豪情让他拼死去救萧红,也让他内心里缺少对萧红的尊重。他视萧红为他的附属物,不能容忍萧红的文学成就超过他。 他希望的妻子是吃苦耐劳、温柔、恭顺的,笨手笨脚却有着超常文学天赋的萧红,在他看来缺少“妻性”,他经常动手打萧红,他认为他不过是把萧红按住拍了几下,丝毫不考虑萧红内心的屈辱。 他们同居六年,最终,萧红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含着泪离开了他。 1942年,萧红在香港病重,身边仍是没有一个亲人,只有没见过几面的朋友骆宾基陪着她。在生命的最后,她说不出话来,在一张纸上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在她还能说出话之前,她跟守在她身边的骆宾基说:“三郎若是知我病重,一定会不远千里来救我。”“三郎”是萧军早期的笔名。 她大约想起十年前,萧军在混乱之中涉水来到她困居的旅馆,策划把她救出去的豪情。十年过去,她所在的香港沦陷,一片混乱,却没有一个英雄踩着风火轮来救她。 1932年困在东兴顺旅馆的萧红,是洪水中无数身影中的一个,只不过她因为后来的文学成就,留下了名字,那些不知名的灾民,却不知他们是谁。 1932年哈尔滨共有38万人,受灾人数高达23.8万人,2万多人丧生,大部分人是死于水灾之后的瘟疫。 1932年哈尔滨洪水时,距九一八事变不到一年,哈尔滨处在日军和伪满洲控制之下,形势的混乱是造成大量灾民死亡的原因之一。 难民逃到地势较高的土岗之上,住在窝棚草席之中,人畜混杂,缺衣少粮,没有药品,没有清洁的饮用水,水痘、白喉、麻疹、猩红热、痢疾、霍乱流行,每天都有无数人病倒。
我们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人向萧红伸出援手,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还拖着一个大肚子的萧红,能不能活下来?她很可能困在旅馆出不来,或者病倒在一片破席子上,再也站不起来。
人们怜悯地看着她,却不知她是谁。
就像她生下来送走的那个女婴,长大后,不知自己的母亲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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