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未寄的信
"喂,老周,李国强走了。"电话那头,马师傅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我放下黑色的转盘电话,听筒碰撞机身发出清脆的响声,窗外是北京的深夜,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
李国强,我的发小,我们曾在同一个大院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参加知青下乡,一起回城。
如今,他却先我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点燃一支"红塔山",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缭绕。墙上那张我和李国强的老照片,是七十年代初我们在生产队拍的,两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穿着打了补丁的灰色衣裳,却笑得那么灿烂。
那时候,我们住在县城同一个机械厂的大院里,他家在东头5号楼,我家在西头2号楼。每天早晨,我们一起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后一起在大院的水泥场地上踢破布缝的球。
冬天的时候,大院的广播喇叭里传来《东方红》的旋律,我们就在结了冰的水泥地上滑冰,用铁丝缠在鞋底上当冰刀,冻得手脚通红也不肯回家。
夏夜纳凉,李国强总能讲出最有趣的故事,大院里的孩子们围着他,就像围着一个宝藏。
"志明,你说咱们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十五岁那年,我们躺在大院的水泥台阶上看星星,李国强突然问我。
"当然是对国家有用的人啊,为人民服务嘛。"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那个年代我们都会给出的标准答案。
"我想做个了不起的人,让全县城的人都认识我。"李国强的眼睛闪闪发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那是六十年代末的事了,不久后我们就一起响应号召,下乡当了知青。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挤在土坯房里,白天在田间劳作,晚上点着煤油灯看几本破旧的书籍。有一次,李国强病了,高烧不退,我走了十里山路到公社借了二十块钱给他买药。
"志明,这钱我一定会还你的,还会加倍奉还。"他握着我的手,虚弱却坚定地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咱俩谁跟谁啊,好好养病吧。"
熬过了知青岁月,我们终于回到了城里。八十年代初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我们这些年轻人也摩拳擦掌,想在新时代闯出一片天地。
我通过考试进入一家国企当了办事员,后来慢慢升到了科长。李国强则敏锐地嗅到了改革开放的机遇,毅然下海经商,开了一家小五金店。
"周志明,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敢下海呢?"他总是拎着一瓶二锅头来我家,笑着拍我的肩膀,"看我以后发达了,第一个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当时刚结婚,家里添了台黑白电视机和一台二八自行车,觉得已经很满足了。我笑着回应:"到时候我可得沾你的光,坐坐你的桑塔纳。"
"那是必须的!不过啊,你要是现在跟我干,将来说不定开的是奔驰!"李国强拍着胸脯保证,那股子劲头,让人不由得相信他能成功。
我媳妇小刘在一旁撇嘴:"就你那个破五金店,连房租都快交不上了,还奔驰呢!"
李国强不以为然:"嫂子,你等着瞧,不出三年,保准让你们另眼相看!"
小刘那时候不喜欢李国强,总说他眼高手低,好高骛远。但我了解李国强,他是那种认准了一条路就会一直走下去的人。
果然,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李国强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的小店扩大了,还开始代销一些紧俏的工业品。赚了钱的李国强没忘记朋友,隔三差五就拎着稀罕物来我家,有时是几尺好布,有时是几罐蜜饯水果。
我那时候已经在单位站稳了脚跟,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单位分了一套四十平米的筒子楼住房,虽然是筒子楼,要跟别人共用厨房和卫生间,但在那个年代已经很不错了。
八六年,李国强娶了纺织厂的技术能手张秀兰,红红火火地操办了婚事。婚宴上,李国强搂着我的肩膀:"老周,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啊!"
我不解地问:"这话从何说起?"
"要不是当年你借给我那二十块钱,我可能早就交代在生产队了。"李国强喝得脸通红,"你的那份恩情,我李国强记在心里呢!"
我摇摇头:"咱们之间别说这些。"
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轨迹渐渐分开。我依然在国企朝九晚五,李国强则忙着四处跑业务,扩大生意。
九十年代初,他开始接一些乡镇企业的订单,生产一些简单的五金件。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他干脆开了一家小型五金加工厂,还给我送来第一批出厂的产品,一脸自豪。
我那会儿已经当上了科长,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单位里进行了几次改革,效益不太好,但铁饭碗还是稳当的。
我们联系渐渐少了,只是逢年过节偶尔通个电话,问候一声。九八年,国企改革大潮来临,我们厂被兼并重组,我被下岗了。
那段时间很难熬,四十多岁的年纪,找工作处处碰壁。我摆过地摊,发过传单,当过保安,什么活都干过。小刘没有抱怨过一句,默默地在社区医院做着护士工作,撑起了家里的一片天。
我没好意思告诉李国强我下岗的事。一来觉得难以启齿,二来也不想让他看到我落魄的样子。毕竟在他心里,我一直是那个稳重、有主见的老周啊。
可我不知道,马师傅已经把我的情况告诉了李国强。马师傅,我们大院的老人了,退休后在李国强厂里看门,是我们之间的纽带。
接到噩耗的第二天,我坐上了回家乡的列车。车厢里挤满了打工的人和返乡的旅客,我抱着一束白菊花,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了田野村庄,春天的麦田泛着嫩绿,这是我们共同生长的土地啊。
"老周,有烟吗?"邻座的中年人递过来一个塑料杯子,想借个火。
我摇摇头:"戒了。"
"那可真是可惜啊,现在的芙蓉王、红双喜多香啊。"中年人遗憾地说道。
我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其实我不是戒烟了,而是口袋里连买烟的钱都不宽裕。下岗后的生活,让我学会了精打细算。
到了县城已是傍晚,我直奔李国强家。他家在县城新开发的小区里,是一栋六层楼房的三层,电梯坏了,我爬着楼梯上去,气喘吁吁。
灵堂设在院子里,白色的挽联在风中轻轻摇曳。李国强的遗像上,他还是那么精神,嘴角带着我熟悉的笑容,似乎下一秒就会开口叫我"老周"。
"志明哥,你可算来了。"张秀兰,李国强的妻子,红着眼睛迎上来。她比我们小几岁,如今也已是两鬓斑白的中年妇人,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
"秀兰,我来晚了。"我上前鞠躬,心里酸楚难言。
"国强走得太突然了,前一天还在厂里转悠,说要准备新的订单,第二天早上起来喝口水,突然就..."张秀兰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他走得痛苦吗?"我轻声问道。
张秀兰摇摇头:"医生说是心梗,走得很快,没受什么罪。就是...就是走得太突然,什么话都没来得及交代。"
我在灵堂前放下白菊花,望着李国强的遗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无忧无虑的童年,艰苦的知青岁月,充满希望的改革年代...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回忆。
灵堂里陆续有人来吊唁,有他的生意伙伴,有街坊邻居,还有我们当年的老同学。大家围在一起,回忆着李国强的点点滴滴。
"国强这人最讲义气了,记得有一次我家急用钱,他二话没说就借给我五千块。"
"是啊,他那个厂子虽然不大,但从来不拖欠工人工资,每个月准时发放。"
"我记得他最爱吃红烧肉,每次来我饭店都要点一份,说是想起了他妈妈的手艺..."
听着这些话,我的思绪回到了过去。记得知青点那次生病,李国强病得迷迷糊糊,还惦记着生产队分配的活儿没干完,怕连累我们。还有他结婚那天,非要拉着我喝交杯酒,说我是他最好的兄弟...
夜深了,人渐渐散去,张秀兰走过来,轻声对我说:"志明哥,国强有东西留给你,晚上我给你留门,你来我屋里取。"
我有些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国强家的客房简单整洁,墙上挂着几张老照片,有我们知青时代的合影,也有他和张秀兰的结婚照。。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县城的夜晚比北京安静多了,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
在我的记忆里,李国强一直是那个充满活力、豪爽大方的人。他说话做事总是那么痛快,笑起来爽朗开怀。却没想到,他竟然先我一步离开了人世。
深夜,院子里只剩下几盏昏黄的灯。我轻轻敲开张秀兰的房门,她已经换下了丧服,穿着朴素的家居服,眼睛依然红肿。
"志明哥,来,坐。"她给我倒了杯热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国强去年写的,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先走了,一定要交给你。"
我接过信封,分量不重,却似有千钧。回到住处,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
"志明老弟: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别伤心,咱爷们不兴这个。
去年听马师傅说你下岗了,这么多年了还在为生计发愁。我想联系你,可又怕你嫌我多事,你那股倔脾气我太了解了。我去北京找过你两次,只远远地看了你一眼,看你在路边摆摊卖袜子,瘦了好多,人也憔悴了,我的心都碎了。
记得咱们十八岁那年,在村后的老槐树下埋下的时光盒吗?。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约定我一直记在心上。
这张卡里有五万块钱,是我这些年存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少,也别拒绝。就当是还你当年在知青点上借给我的那二十块钱,利息高了点。哈哈!
你有本事,就是太死心眼,跟着那个厂子干到最后。其实改行不丢人,我那厂子如果你愿意来,随时欢迎。不过我了解你,你肯定不会来。那就拿这钱重新开始,别辜负了咱们当年的誓言。
记住,人这辈子能有几个知根知底的兄弟?别推辞,就当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个心安理得吗?我李国强这辈子没啥大出息,但对得起家人朋友,没有什么遗憾了。就是咱们这些年聚少离多,有点可惜。等你老了,也回到这片土地上,咱们再好好聊聊。
国强
1998年10月"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窗外,家乡的夜空繁星点点,一如当年我们仰望过的样子。
我攥紧了那张银行卡,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场景。那是知青点的冬天,李国强病得很重,我去公社借钱给他买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大雪,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了三个多小时。
当时,李国强见到药就激动得哭了:"志明,你是我亲兄弟啊!"
现在轮到我落泪了。李国强,你这个死倔的家伙,为啥非要这样呢?
我翻出随身携带的钱包,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我和李国强十八岁时拍的。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志明、国强,1970年夏,插队时摄。"
第二天清晨,我来到厨房,看见张秀兰正在准备早饭。那是一间朴素的厨房,案板上放着新鲜的青菜和一块五花肉。
"志明哥,来吃点吧,你昨天一天都没好好吃东西。"张秀兰招呼我。
我坐下来,看着她熟练地切菜、炒菜,动作麻利而准确。
"国强生前最爱吃这个红烧肉,每次我做他都能吃两大碗米饭。"张秀兰一边炒菜一边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和思念。
我突然说道:"秀兰,昨晚的信我看了。"
张秀兰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炒菜:"国强其实一直很担心你。去年他得知你下岗的消息后,坐立不安,立刻就去了北京。回来后,他就写了那封信,说有一天万一他不在了,一定要把钱交给你。"
"可是...为什么他不直接联系我呢?"我疑惑地问。
张秀兰将炒好的菜盛进盘子,叹了口气:"他怕伤你的自尊心。他说你这人倔得很,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
我苦笑一声:"他倒是了解我。"
"国强常说,你们俩是一辈子的兄弟。他生病这段时间,总念叨着你,说亏欠你良多。"张秀兰红着眼圈,"他最后几天一直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整理一些老物件,说是要留给你。"
吃过早饭,张秀兰带我来到李国强的书房。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文件。墙上挂着他的营业执照和几张合影。书桌上摆着一台老旧的录音机和一叠磁带。
"这是国强最近一段时间录的,他说病好了要给你寄去。"张秀兰拿出一盘磁带,"我也不知道里面录了什么。"
我接过磁带,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磁带嘎吱嘎吱地转动着,然后传来李国强熟悉的声音:
"老周,好久不见了啊!听马师傅说你过得不太如意,我挺担心的。我这人嘴笨,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就录个磁带吧。眼下这个社会变化太快了,像咱们这样的人,跟不上节奏也正常。但是老周,你别灰心啊,咱们可是从那么苦的年代过来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我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医生说是劳累过度,要我好好休息。可厂子里的事情多,也离不开人啊。我在想啊,等我病好了,去北京找你,咱们好好喝一场,就像当年在知青点一样,拎着老白干,坐在田埂上,天南海北地聊..."
。李国强的声音中透着疲惫,却依然那么豪爽亲切。
"他录了好几盘,这只是其中一盘。"张秀兰说道,"他说等病好了,要把这些都整理好,给你一个惊喜。"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我独自来到我们曾经插队的村子。这个村子已经变了模样,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田间地头竖起了路灯,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我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村后的那棵老槐树。那棵老槐树依然健在,树干更粗壮了,树冠遮天蔽日。槐花开了,香气四溢,引来不少蜜蜂在花丛中嗡嗡作响。
记得当年,我和李国强经常在这棵树下乘凉,聊天,畅想未来。那是我们青春最美好的时光,虽然物质匮乏,但心灵却是富足的。
我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挖掘,果然找到了那个生锈的铁盒子。铁盒子已经锈迹斑斑,但还算完好。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两张发黄的纸条,写着我们十八岁时的誓言。
!——李国强,1970年8月15日"
"国强,我们一起努力,一辈子做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周志明,1970年8月15日"
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们站在槐树下的合影,背面写着:"为了记住我们的誓言,特此留念。"
我坐在槐树下,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李国强,你实现了自己的誓言,而我却辜负了你的期望。我本该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却因为自尊心作祟,躲避不见。
我取出一张纸,写下了我的回信:
"国强:
收到你的信和银行卡了。你这个倔脾气的家伙,总是喜欢逞强。你知道吗?我最近几年过得确实不太如意,但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们的誓言。
我会用这笔钱资助几个贫困学生,就用你我的名义设立一个小小的助学金,帮助那些像当年的我们一样怀揣梦想却囊中羞涩的孩子。这样,我们的友谊就能传承下去,延续我们共同的价值和信念。
谢谢你,我的老兄弟。你走得太突然,我们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但是不要紧,槐树还在,誓言犹在,我们的情谊会一直延续下去。
志明
2001年5月20日"
写完信,我把它和从钱包里取出的两百元钱一起放进铁盒子,重新埋回了槐树下。这是我对李国强最后的承诺,也是对我们友谊的纪念。
回到县城,我来到李国强的墓前。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还有一行小字:"永远怀念他的善良与真诚"。
我跪在李国强的坟前,将那两张泛黄的纸条和我写的回信一起烧给他:"国强,你放心走吧。我会拿这笔钱资助几个贫困学生,就用你我的名义。我们的约定,我会继续坚守。"
风吹过麦田,掠过我们曾经奔跑嬉戏的土地。远处,几个孩子在田间追逐打闹,笑声清脆悦耳,就像当年的我们。
我知道,有些情感和承诺,会超越生死,延续到永远。李国强的离去,让我明白了友情的珍贵,也让我懂得了生命的短暂与脆弱。
回到北京后,我用李国强留给我的钱,在我们曾经就读的母校设立了一个名为"志强助学金"的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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