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孟双梅
文字:乡村黑嫂
孟双兰比我大五岁,算是我一个远房的堂姐。听俺爹说,要按村里辈分来说,我跟她已经出了五服。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成为玩伴,实际上,人家比我大,多数时候是我粘着她。
她性格比较软,平时说话都轻声慢语,个头不太高,但人长得漂亮,一笑有两个酒窝,平添几分甜意。
我十三岁时,她已经十八岁,去她家玩,经常看到媒婆出没。
这并不奇怪,在村里,姑娘到了十八岁就该嫁人了,她长得又漂亮,媒婆自然是络绎不绝。
相了几次亲后,她就跟人订了婚。
完婚后,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就大大减少,更准确来说,几近断绝。
因为她嫁的村子离俺村有七里路,况且人家已经有了男人,我再不能天天跑着去找她。
可是,她偶尔回村里时,我仍然喜欢跟她玩。
我觉得,她跟自己男人应该很恩爱,因为她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就算是块生铁,在她面前,也会变成绕指柔。
然而,完婚五年后,她却在半夜去河边洗澡时消失无踪,震惊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
堂姐嫁的男人姓刘,叫希成。
实际上,最开始相亲时,她没有看上刘希成,而是看上了另一个叫牛保民的小伙子。
但堂叔却觉得刘希成不错,有个头,长得相貌堂堂。
刘希成幼年没了父亲,是被娘拉扯大的,家里日子过得一般。
堂叔当时给堂姐做了不少工作。什么穷不扎根,富不结籽,越是这样的小伙子,越有几分志气在身上,以后日子肯定能好起来。
堂姐看不上刘希成,并不是因为他家里条件,她也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
她相亲时跟刘希成说了两次话,觉得这个人有点喜怒无常。
她有点害怕。
奈何堂叔愿意,后来堂婶儿也跟着堂叔做她的工作。
堂姐原本就是那种心慈面软的脾气,爹娘一直在耳朵边说,她也就点了头。
那年五月份订的婚,八月就完了婚。
堂姐完婚后,我明显感觉到她不快乐。
偶尔回村里,她会笑着跟大家打招呼,我去找她,她也没有提过生活中的事。
可我就是感觉她不快乐,那是种奇怪的直觉。
只不过,姑娘家心思都重,自小在村里长大,我明白,人一旦完婚,就需要面对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所以,她不说,我也不好一直追问。
她完婚一年时,我十四岁,刚收完麦,她来给堂婶儿行麦礼。
这是我们这边的一个规矩,割完麦子,出嫁的闺女用新麦磨出来的面蒸成馒头送到娘家。
我听说堂姐回来了,吃过午饭后去找她玩。
去了后,我们两个在她以前住的西屋里说话聊天。
当时我就觉得她不对劲!
那时候是五月底,马上就进六月,天热得跟下火似的。她却穿着一件黑色的粗布裤子,上身套着件大红的褂子。
看她热得满头汗,我觉得不对,让她把外面的褂子脱下来。
她扭捏着不答应,我扯着她褂子硬拽,然后就看到了她胳膊上的淤青,一块连着一块。
我目瞪口呆,她眼里突然有了泪。
“刘希成打的?”
“别跟俺爹俺娘说。”
她又重新穿上了褂子,我低头一直沉默,心里难过又憋火,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淤青的确是刘希成拧出来的,不是用手,是用钳子。
堂姐那么温柔的人,他怎么能下得去手?他的心是什么做成的?
我无法想象,每天要面对这么个狠心的人,堂姐日子是怎么熬的。
可是,就连我都明白,堂姐不想让堂叔和堂婶儿看见的原因,是不愿意让他们看了伤心难过。
当初是他们做主让堂姐嫁给了刘希成,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
该怎么办?
堂姐不知道,我更不知道!
堂姐完婚五年不显怀,当时我已经十八岁,也开始有媒婆上门。
刘希成动不动打堂姐的事,还是被堂叔和堂婶儿知道了。
堂叔气坏了,带着人把刘希成堵在家,狠狠揍了好几次。
每次他都哭着发誓,以后再不会动堂姐一根手指头。
可是,这种人他改不了。
打人总要有个理由吧?
他跟堂叔和堂婶儿说的理由是,堂姐到他家五年不显怀,他觉得丢人,所以才会动手。
这个理由现在看来是多么荒谬,可当时的堂叔却每每被这个理由弄得哑口无言。
在他心里,觉得堂姐不显怀,的确对不起刘希成。
其实,我渐渐长大后,因为这些事问过堂姐。
当然不是不显怀的事,我问她为什么刘希成动不动就打人。
堂姐常常说我还是个姑娘,有些事说了也不懂。
我都十八岁了,有什么不懂?
一再追问下,堂姐说了理由。
但这个理由让我瞠目结舌,使我呆若木鸡。
她之所以五年不显怀,是因为刘希成小时候受过伤。
他小时候爬树,从树上掉下来,正好骑在树杈上。
他有个男人的样子,却并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堂姐怎么会显怀?
这让刘希成非常恼火,也是他打堂姐的主要原因。
这不是有病吗?
生理心理上都有病!
可是,能怎么办?
堂姐不敢告诉别人,怕人笑话,更不敢说不跟刘希成过了。
真到那个时候,别人问为什么不过,让她怎么说?
说刘希成不是个真正男人?这种话,这种理由,打死她也说不出口。
她只能咬牙熬!
我无法想象,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堂姐还反过来安慰我,说老太太会护着她,对她特别好。
她说的老太太是刘希成的娘,我承认,那是个善良的女人,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她一个人把刘希成拉扯大,其中艰辛,外人当然无法体会。
她全心全意护着堂姐,却不能时时跟着。
所以,又能管什么用呢?
堂姐这是掉进了苦海里,抬头四望,茫茫无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想爬出这片苦海,谈何容易!
我是那一年六月初八订的婚,六月二十四,大清早突然有人来到堂叔家,张嘴说出个晴天霹雳。
堂姐昨晚不见了!
堂叔听得茫然不解,好好的一个人,什么叫不见了?
来人跺脚,说堂姐昨晚失踪了。天气太热,半夜时,她跟村里另外三个媳妇结伴去河里洗澡,结果就没了踪影。
堂叔傻了眼,堂婶儿当场就晕厥过去。
反应过来后,堂叔马上带着人赶去刘希成家,我也跟着去了。
到了后,几个小伙子不由分说就找刘希成,他们要先揍刘希成。
但刘希成没在家,他在河边。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头发全白的老太太说了事情经过。
昨天吃晚饭时,堂姐就跟刘希成商量,她跟村里另外三个媳妇说好了,半夜时要去河里洗澡。
那时候,村里一些妇女,小媳妇,半夜去河里洗澡这种事并不稀奇。
主要因为天气太热,她们又不能像男人那样白天就往河里跳,就算是天刚黑时也不敢,怕人看见成为笑话。
所以,都是几个人结伴,趁着半夜去,在边上凉快一下,去去汗味暑气就行了。
刘希成阴沉着脸不答应,堂姐苦苦哀求。
最后,还是老太太在一边帮着说了几句话,刘希成才不情不愿答应。
半夜时,堂姐跟着村里三个媳妇出发去了河边。
那时候河边到处都是芦苇丛,她们半夜也不敢在没遮拦的地方洗,去的都是那些芦苇较密的地方。
四个人到地方后相继下了河,洗了一阵,上岸后,堂姐不见了。
黑天半夜,她们被吓坏了,第一反应就是堂姐滑进水深的地方被淹了,赶紧跑村里喊人。
刘希成和村里人赶来,跳进河里捞,半夜无果,天亮后,派了一个人去堂叔家通知这件事。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
堂叔一听,二话不说,带着人直奔河边。
其实,按照堂叔当时的想法,他甚至觉得是刘希成把堂姐给害了,因为这个人喜怒无常,根本不是正常人。
但到了河边后,这个念头马上被打消。
刘希成在河边已经接近疯癫。
他跳河里捞了半夜,此时已经力竭,可是他仍然不罢休,想要跳进去,却被人死死拉住。
他哭得撕心裂肺,说要找回堂姐。
堂叔觉得他这种状态,不可能害堂姐。
堂叔带着人在河里捞,刘希成也带着人在河边捞。
足足十天,什么也没有捞到。
堂姐就此消失无踪!
当时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堂姐被淹后顺水冲远了。
有说堂姐在河里遇到无法言说的东西,因此消失了。
但说得最多的,是堂姐受不了刘希成,所以,趁着半夜洗澡,跟人跑了!
也就是说,堂姐跟人商量好,让人家在河边等着,她趁着夜色,成功逃离了刘希成。
这些都是猜测,可每种猜测都让刘希成无法承受。
自从堂姐消失,他就彻底疯了,天天到河边转悠。
我清楚知道,他这么癫狂,绝不是心疼堂姐,因为他对堂姐从来都没有真情。他只不过想要占有,而且是种畸形的占有。
没了堂姐,他上哪里再去找个性子这么软,任由他欺负的女人?
堂叔后悔得无以复加,堂婶儿每天以泪洗面。
如果不是他们当年相劝,堂姐怎么会走到如此地步?
一切都已经迟了。
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觉得今生今世再见不到堂姐的面了。
三年后,堂叔放弃了寻找,堂婶儿慢慢恢复了正常。
十二年后,我三十岁那年,刘希成出了意外。
那是个冬天,他在屋里烧了煤球炉,没注意通风,导致煤熏。
清晨被发现时已经晚了,最终没能救回来。
刘希成没了,家里只剩下老太太一个人,如今也已经年迈,几乎丧失了独自生活的能力。
次年,正月十六,我带着孩子去娘家走亲戚。
刚吃过中午饭,俺爹出去溜达,我突然听到外面跟炸了营一样,人们嗡嗡着说个不停。
我没有在意,正跟娘说着话,俺爹从大门处探头冲我喊。
“双梅,双兰回来了。”
我坐在凳子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爹喊罢转身往堂叔家方向走,我一下从凳子上窜起来,撒腿就往堂叔家跑。
街里人们议论的就是这件事,很多人在堂叔家门前看热闹。
我分开人群进去,有个女人背对着我坐在凳子上。
我轻轻喊了一声,她转身,不是双兰是谁?
我的泪顿时涌了出来,过去拉着她的手,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这些年去了哪里?当年发生了什么?
堂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个男人和两个孩子。
我看着这个男人,不由得目瞪口呆,因为我认识他,这不是当年跟堂姐相过亲的牛保民吗?
转头再看堂姐,我觉得自己全明白了。
的确如大家猜想的那样,当年堂姐去河边洗澡是个借口,她趁机跟牛保民走了。
她以前相亲时就看上了牛保民,是因为堂叔和堂婶儿,她才没能嫁成牛保民。
我心里一点都不觉得堂姐做错了,她以前那种日子,是个女人都没办法承受。
她性子那么软的人,能走出这一步,该多么不容易?
出事三年后,堂叔不再寻找,堂婶儿也恢复正常。
那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得知了堂姐的下落,只不过没跟别人说罢了。
看热闹的人相继离去,堂姐举止开始奇怪起来。
她没有提这些年跟牛保民在哪里生活,而是用眼睛不住偷看堂叔和堂婶儿,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显得非常为难。
到底怎么回事?我们都疑惑不解。
牛保民坐到她旁边,微笑着轻轻点头,这是在鼓励她。
她终于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她要把刘希成的娘接走,让老太太跟她们一起生活。
换句话说,她要给老太太养老。
堂叔腾站了起来,指着堂姐想骂,可十二年没见自己的闺女,他骂不出口。
堂婶儿快恨死刘希成娘俩了,怎么会答应堂姐所说?
别说他们,我和俺爹俺娘也茫然不解,不明白堂姐是怎么回事。
难道,她在那个家受的苦还不够?她跟刘希成又没有孩子,老太太没人管,跟她有什么关系?
堂姐看着堂叔和堂婶儿,许久后说了一句话。
“爹,娘,我是什么脾气,你们不知道吗?当年要不是她,我怎么敢想出借洗澡跟保民走的主意?”
堂叔和堂婶儿目瞪口呆,我呆若木鸡。
难道,这里面还有老太太的事?
堂姐轻轻说着当年的事,原来,一切都不是她的主意和选择,如果不是老太太,她还要自己硬熬。
老太太知道了她当年看上了牛保民,恰好牛保民当时还没有成婚。
老太太找了牛保民,又把自己的打算跟堂姐说了。
堂姐当时吓坏了,以为老太太跟刘希成合伙考验她。
她说她永远忘不了老太太说过的一句话。
老太太手摸着她的脸,脸上全是泪,轻轻跟她说。
“妮儿,俺孩儿不是人,我求求你,逃个活命去吧!”
堂姐含泪答应。
牛保民什么时候在河边等着,堂姐跟刘希成说半夜要去洗澡。什么日子,什么时间,都是老太太给按排好的。
她心疼堂姐,她同样是个女人,她知道堂姐的苦,她要让堂姐开始新的人生。
如今,她孤苦一个人,堂姐要把她接走。
堂叔没有再说话,堂婶儿含泪点了点头。
堂姐跟牛保民接老太太时,我去送他们。
堂姐扶着颤巍巍的老太太往前走,到岔路口时回头,看着我跟堂叔堂婶儿笑。
她想告诉堂叔和堂婶儿,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堂叔和堂婶儿泪流满面,相对无言。
堂姐一笑,就有两个酒窝。
一个救赎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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