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深意
"别碰我!"那晚,我的手伸向老伴儿,却被轻轻推开,"我有个要求,你满足了,咱们再谈别的。"这话让我心顿时凉了半截。
我愣在床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西北风呼啸着拍打窗户,屋内的老式空调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我叫赵德华,今年六十二岁,从齐鲁钢厂退休已有七个年头。
在厂里,我是出了名的技术骨干,大家都尊称我一声"赵师傅"。
那是个钢铁工人令人羡慕的年代,厂牌挂在胸前,走到哪儿都有面子。
前妻王淑芝跟我是老大难分配的工厂宿舍里认识的,那时一排平房,几家共用一个水龙头,她总是早起排队打水,我就趁机多看她几眼。
结婚三十年,她操持家务,我养家糊口,日子平淡却踏实。
可天不遂人愿,三年前她因病去世,留下我和一套六十多平米的老楼房,还有两个早已成家的儿女。
家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她在世时的样子。
那个土黄色的搪瓷茶缸还放在电视柜上,缸沿已经磕出了几个小豁口;墙上的老式挂钟,是我俩结婚时厂里发的福利;床头柜上的药盒依旧整齐排列,只是再没人提醒我按时服药了。
每天清晨,我都会对着她的遗照说:"老伴儿,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去年春天,我在人民公园的棋牌角遇见了林巧梅。
那天阳光正好,我和老张杀得难解难分,一盘残局眼看就要输了,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车二平五,将军!"
我回头一看,是个身材微胖的妇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确良外套,脸上带着局外人特有的轻松笑意。
这一招果然妙,我赢了那盘棋。
事后她递给我一杯热茶,说:"看您下棋太专注,嗓子都干了吧?"那茶是用老式暖瓶带来的,味道有些苦,却暖得不只是手,还有心。
就这样,我和林巧梅熟识了。
她比我小六岁,在东方红纺织厂做了三十年织布工,退休前是车间组长。
丈夫早年因工伤去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现在在南方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我喜欢她说话直率,做事利落,不像其他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同龄人,总爱在公园里炫耀子女的成就或者家中的新添置。
她始终穿着简朴的衣裳,头发利落地剪成短发,手上的茧子诉说着几十年的劳动岁月。
渐渐地,下棋成了借口,见她成了目的。
有一次,她给我带来一块自制的萝卜糕,那熟悉的家常味道,让我红了眼眶。
"咋啦?不合口味?"她有些紧张地问。
我摇摇头:"多少年没吃过这个了,就是想起了些事。"
她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多问。
六个月后,我鼓起勇气向她求婚,只是简单地问:"愿意照顾我这把老骨头吗?"
她笑着回答:"都一把年纪了,说这些肉麻话干啥?搬过来一起过日子吧,总比各自孤零零的强。"
就这样,我们去民政局领了证,开始了晚年生活的新篇章。
可这事儿让我的儿女们不大高兴,尤其是女儿赵敏,当面就质问我:"爸,您考虑清楚了吗?才三年时间,您就把妈忘了?那套房子和退休金可都是妈跟您一起熬出来的!"
儿子赵建国虽然没明说,但眼神中的不赞同也很明显。
那时候我只回了一句:"人活着,总不能就为那点钱和房子吧?"
说这话时,我看见林巧梅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洗了一半的碗,眼圈有些发红。
那天晚上,儿女们走后,她坐在沙发上摆弄着王淑芝留下的针线篮,轻声说:"要不,咱们先别急着住一起?孩子们接受不了,也是情理之中。"
我握住她粗糙的手:"都这把年纪了,还顾虑那么多干啥?日子是咱们自己的。"
可说是这么说,我却没敢带她去见我的那些老朋友。
每次单位有聚会,我都找借口独自前往;街坊邻居来串门,我也总让她避开;就连老熟人在路上遇见,我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从不介绍身边的她。
我心里清楚,这是因为怕别人闲话,说我无情无义,前脚送走老伴儿,后脚就娶了新的。
尤其是那些和王淑芝相熟的老姐妹们,见了林巧梅指不定会怎么数落我。
而林巧梅从不抱怨,每次我推脱说朋友们不在城里,或者聚会太无聊没必要去,她都理解地点点头。
我以为她不在意,却不知这样做才真正伤了她的心。
结婚后,我才知道林巧梅有多细心。
每天早晨都会把降压药和温水放在床头柜上,天阴下雨就准备好风湿膏药,说我膝盖怕是要疼。
她学会了王淑芝的拿手菜,却又不完全照搬,总会加入自己的小创新。
比如那碗西红柿鸡蛋面,她会多放一点儿醋,说这样开胃;还有那道红烧排骨,她会在最后撒一把花生米,增添些脆劲。
"老赵,你別总坐着看报纸,跟我出去溜达溜达。"她常拉着我去小区晨练,笑着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咱得多活几年啊。"
八十年代土建的老小区里,晨练的老人不少,有跳广场舞的,有打太极拳的,还有摆弄"鸟笼子"——那种老式收音机的。
林巧梅很快就和大家混熟了,尤其是和三楼的李阿姨成了好姐妹。
可每次她兴致勃勃地介绍我时,我总是尴尬地笑笑,从不明确说明我们的关系。
久而久之,小区里的人都以为她是我的"保姆"或者"照顾老人的阿姨"。
有一次,李阿姨还特意问我:"赵师傅,您请这位阿姨照顾您,一个月给多少钱啊?我婆婆也需要人照顾,想打听打听行情。"
林巧梅当时就站在旁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我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能匆匆拉着她离开。
回家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做饭时的动作重了些,碗碟相碰的声音格外刺耳。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之间有了隔阂。
她开始减少外出,即使出门也不再热情地和邻居们打招呼。
家里来人时,她会自觉地躲进卧室或者借故出门。
每次儿女来家,我也总找借口让她回避。我是怕他们说闲话,伤了她的心,却没想这样做才真正伤了她。
赵敏偶尔会带着小孙子来看我,每次都会不经意地问:"爸,那位阿姨呢?"
我总是含糊其辞:"她有事出去了。"
林巧梅就躲在卧室里,隔着门听着我们的对话,等他们走后才出来收拾茶几上的零食残渣和果皮。
有几次,我发现她眼睛红红的,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是"春季过敏,没事"。
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着,表面和睦,心里却都明白有个坎儿横在那里,谁都迈不过去。
直到那个冬夜,事情终于爆发了。
那天是大寒,北风呼啸,窗外的梧桐树枝被吹得"咯吱咯吱"直响。
我和往常一样,洗漱完毕上床休息,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没想到她轻轻地推开了我的手,坐起身来,背对着我说:"老赵,我有话要说。"
"啥事啊?这么严肃。"我打着哈哈,想缓和气氛。
"我有个要求,你满足了,咱们再谈别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坚决。
我心顿时凉了半截,以为她要提分家或者财产公证之类的事情。
没想到,她转过身来,眼里含着泪水说:"老赵,我也是有尊严的人。你这样把我藏起来,是怕别人笑话你找了个配不上的老伴儿吧?我只有一个要求,带我见见你的朋友,让我堂堂正正做你赵德华的妻子。"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击在我心上。
那一刻,我看清了自己的懦弱和自私。
表面上是怕她受委屈,实际上是我自己放不下面子,怕别人的闲言碎语。
我无地自容,握住她的手,沉默良久才说:"对不起,是我糊涂了。我不是嫌弃你,我是......"
"我明白的。"她打断我,"你是怕别人说你无情无义,怕你那些老朋友们看不起我这个'倒插门'的。你啊,就是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她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滴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我心里一阵疼痛。
"巧梅,我错了。明天,明天我就给老同事们打电话,请他们来家里聚聚,好不好?"我慌忙许诺。
她擦干眼泪,点点头:"我不求什么大场面,只想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不再躲躲藏藏的。"
那晚,我们靠在一起,她讲起了自己的心事。
原来,她早就感觉到了我的顾虑和遮掩。
每次我接电话时刻意压低声音,或者突然让她回避,她都看在眼里,却一直忍着不说。
她说:"我理解你的难处,可我不想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影子里。我不求你有多疼我,只求你给我一个名分,让我做个有尊严的老伴儿。"
听着她的话,我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了下来。
熬过了大半辈子的赵德华,在这一刻才明白,自己辜负了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第二天,我就给几个老哥们打了电话。
"喂,老王吗?我是德华啊。"电话那头是我在钢厂共事三十年的王厂长。
"哎呦,老赵啊!几个月不见,还以为你忘了我们这帮老家伙了呢!"王厂长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这周末,来我家聚聚?我,我新找了个老伴儿,想让你们见见。"说这话时,我的手都在发抖。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然后传来爽朗的笑声:"好哇!早就听说你又成家了,一直瞒着我们,这回可得好好瞧瞧是哪位姐妹这么有福气!"
就这样,我又连着打了几个电话,邀请了当年的工友们——徐工程师、老李、小马,还有退休前的车间主任老孙。
他们都欣然应允,还说要带些礼物来。
放下电话,我长舒一口气,对林巧梅说:"就这周末,咱们好好置办一桌饭菜,请老朋友们来家聚聚。"
林巧梅笑了,那是我很久没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忙前忙后地打扫房间,把家里收拾得焕然一新。
那个放了多年的"喜字"贴纸终于被揭了下来,换上了新买的。
王淑芝的遗照被恭敬地移到了卧室的梳妆台上,客厅的正中央挂上了我们的合影。
那张照片是去年在公园拍的,我们坐在石凳上,背景是一片盛开的月季。
林巧梅穿着她最好的那件藏青色夹克,我则一本正经地系了领带。
周末那天,林巧梅起了个大早,准备了一桌家常菜。
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鱼、炒合菜、醋溜白菜,还有我最爱的萝卜排骨汤。
她特意去市场买了新鲜的食材,连平时舍不得用的花生油都拿出来了。
"你看看还缺啥不?要不再炒个虾仁?"她一边忙活一边问我。
我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既愧疚又温暖:"够了够了,都是老同事,又不是什么大官,别太铺张了。"
中午十一点半,门铃响了。
我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领,拉着林巧梅的手去开门。
"来啦来啦!"门外站着王厂长和他老伴儿,手里提着一盒精致的点心和一瓶茅台。
"这位就是弟妹吧?早就想见见了!"王厂长的老伴儿一进门就热情地拉住了林巧梅的手。
林巧梅有些拘谨,但还是露出了笑容:"您好,快请进。"
接着,其他人也陆续到了。
徐工程师带来了他自己腌制的咸鸭蛋,老李提着两斤新鲜的桂圆,小马则带了一盒他女儿从日本带回来的点心。
老孙最后到,手里却提着最重的礼物——一坛自家酿的米酒。
大家围坐在餐桌旁,我端起酒杯,有些紧张地说:"各位老哥们,这是我老伴儿林巧梅,东方红纺织厂退休的。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正式介绍她给你们认识。"
说完,我紧张地看着众人的反应。
王厂长第一个举起杯子:"早就听说德华有了新伴儿,今天一见,果然是位贤惠的好姐妹!来,为德华找到好伴侣干杯!"
其他人也纷纷举杯,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林巧梅尝了她做的糖醋排骨,连声称赞:"这味道,比厂食堂的还地道!"
我偷偷看着林巧梅,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自然和放松。
酒过三巡,大家相谈甚欢。
老李喝得有些高了,拍着我的肩膀说:"老赵啊,你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太死心眼。王师母走了,你一个人过多寂寞啊。现在有了林姐照顾你,我们都替你高兴!"
王厂长的老伴儿也拉着林巧梅的手,亲切地说:"妹子,以后有空常来我家玩,咱们老姐妹一起跳跳广场舞。"
听到这些话,我和林巧梅对视一眼,眼中都闪着泪光。
那天的聚会一直持续到傍晚,朋友们离开时,都热情地邀请我们改天去他们家做客。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关上门,林巧梅靠在我怀里轻声说:"谢谢你,老赵。"
我紧紧抱住她:"该说谢谢的是我。"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回避向别人介绍林巧梅的身份。
无论是在小区遇见邻居,还是在街上碰到熟人,我都会坦然地说:"这是我老伴儿林巧梅。"
那些我担心的闲言碎语并没有出现,大多数人只是善意地祝福我们。
甚至连那个总爱搬弄是非的张大妈,见了林巧梅也会热情地打招呼:"林姐,今天又做啥好吃的给赵师傅啊?"
渐渐地,我壮了胆子,决定带林巧梅去见我的儿女们。
先是给赵建国打了电话,说想带林阿姨去他家吃个饭。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儿子犹豫的声音:"爸,您确定吗?孩他妈可能会..."
"就这么定了,周日中午,我们去。"我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坚定。
周日那天,林巧梅穿上了她最整齐的衣服——一件深蓝色的羊毛开衫,头发也特意去理发店做了造型。
她手里提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儿媳喜欢的燕窝、孙子爱吃的进口巧克力,还有儿子常用的人参茶。
"要不...我在楼下等你?"到了儿子家楼下,她突然有些怯场。
我握紧她的手:"咱们一起上去。"
门铃响后,是儿媳妇开的门。
看到林巧梅,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礼貌地让我们进门。
赵建国在客厅里站起来,叫了声"爸",然后对林巧梅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气氛有些凝重,直到林巧梅拿出给孙子的礼物,小家伙高兴地跑过来:"谢谢奶奶!"
这声"奶奶"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巧梅眼圈一下子红了,蹲下身轻抚孙子的头:"乖,奶奶给你买了最好吃的巧克力。"
饭桌上,林巧梅主动帮忙盛饭夹菜,还不时称赞儿媳的厨艺。
起初,儿媳和儿子的回应还很生硬,但当林巧梅拿出亲手缝的小背心给孙子时,儿媳的眼神明显软了下来。
"这...这针脚真细。"儿媳仔细看着背心上绣的小动物图案,忍不住赞叹。
林巧梅笑着说:"我在纺织厂干了三十年,这点儿小活还是拿手的。小宝冬天穿着应该挺暖和。"
吃完饭,儿子看见她给我整理衣领的细心,又看到我们之间自然的互动,脸上的冰冷也逐渐化开。
临走时,赵建国主动说:"爸,林阿姨,下周是小宝的生日,你们有空就来参加。"
这是一个明显的破冰信号。
回家的路上,林巧梅握着我的手,眼中含着泪水:"老赵,你知道吗?今天小宝叫我奶奶,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甜的一声。"
之后,我们又去了女儿赵敏家。
过程大同小异,起初的尴尬,然后是林巧梅的真诚打动了他们。
当林巧梅帮赵敏整理家里杂乱的储物柜,用织布工特有的麻利手法把一切归置得井井有条时,赵敏惊讶地说:"林阿姨,您太能干了!"
林巧梅只是笑笑:"年轻时在厂里,就是负责整理那些乱糟糟的纱线,习惯成自然了。"
渐渐地,儿女们的态度转变了,不再像最初那样抵触。
他们开始主动邀请我们参加家庭聚会,小孙子也亲切地叫着"奶奶"。
一个月后的夜晚,我和林巧梅坐在阳台上看星星。
初春的夜风还带着些许寒意,我给她披上了一件外套。
她依偎在我怀里,轻声说:"老赵,这些日子,我真的很幸福。"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问:"那你后悔嫁给我这个糊涂虫吗?"
她抬起头,眼中闪着星光:"我嫁给你不图房子和钱,只想有个人尊重我,让我真正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现在我得到了,怎么会后悔?"
她顿了顿,又说:"老赵,人这辈子,走到最后,不就是图个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吗?"
那一刻,我明白了:爱情不分年龄,婚姻里最珍贵的是尊重与包容。
春风吹绿了小区的梧桐树,也吹散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阴霾。
如今,我每天早上起床,会对着林巧梅的睡颜说一句:"老伴儿,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有时,我也会站在王淑芝的遗照前,轻声说:"老伴儿,我过得很好,你放心。"
这也许就是生活的智慧——既不忘记过去,也不辜负现在。
余生还长,我会牵着林巧梅的手,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不再让她感到一丝委屈和隔阂。
我想,这就是爱的深意吧——不在乎轰轰烈烈,只愿相互尊重,相互扶持,让彼此的晚年,多一些温暖,少一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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