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转眼我嫁入将军府已是数载春秋。

我与谢景澜,虽同住一个屋檐,却如同隔着千年寒冰,举案齐眉间,唯剩无声的疏离。

待到顽疾缠身,药石罔效,他竟以戍守边疆为由,离府而去。

成婚后相敬如宾,他去边关后我死遁,后来发现:我的坟怎么没了?


这恰合我意。

我趁机安排了一场金蝉脱壳,悄然“身故”,就此告别了那座冰冷的将军府,重获渴望已久的自由之身。

岁月流转,我听闻父亲骤然离世的消息。

匆匆赶回京城奔丧,途经当年埋葬“卫嫣”的那座苍翠山头。

脚步不由得顿住,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我的坟冢呢?

1

我用力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疑心是风尘仆仆看花了眼。

不,没有看错!明明就是这里!

下葬的前夜,正是从这里,我从棺木中悄然脱身。

第二日拂晓,我远远看得分明:那微微隆起的土丘旁,便是这棵苍虬的老槐树。

正是暖春三、四月的光景,枝头雪白的槐花一簇簇绽放,花香微醺。

然而,原本该有土坟的地方,此刻竟平坦得如同从未隆起过一抷土,仿佛我卫嫣这个人,从未真正长眠于此。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我双手叉腰,冲着空旷的山谷斥道:

“不知死活的贼骨头!掘完人家的墓,连块墓碑也不晓得留下吗!”

声音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远,山谷空寂。那股怒意迅速消弭,只剩下沉沉的失落坠在心底。假死这些年,坟茔被夷为平地竟也无人问津,无人知晓。

想来也是,我“死”后,我名义上的夫君谢景澜,怕是连这山头的尘土,都未曾沾惹半分。

遥想当年他在边关,听闻我这“糟糠妻”病逝的消息时,又是何等神情?

大约…是如释重负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吧。

我与他的姻缘,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他谢家要借我卫家的金银填补军饷的窟窿,我则需借他将军府的门楣庇护遭难的父亲。

在偌大的将军府里待了整整三载,就连洒扫的下人,我也能处得情同姐妹,唯独将他,远远地供奉在心里最高的神龛之上。

谢小将军啊,名动京华,谁人不知?

平日里,是姿容清绝、沉默寡言的翩翩公子;一旦披甲上阵,便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无情杀神。

他只需往那里冷冷一站,不必言语,那股从骨子里渗出的肃杀寒意,便足以让我心生怯意,连大气都不敢喘。

若非偶然得知,京城药材巨头、姓卫的那位大商贾染上伤寒、不幸离世。

我这做女儿的,无论如何也要披麻戴孝回去送父亲最后一程,恐怕此生都不会再踏入京城这片是非之地半步。

2

卫府上下,一片素缟。

灵堂中央,跪伏在地的,是父亲续弦的姨娘,以及那个眉眼间已拔高不少的小弟卫迟。

我戴上厚厚的面纱,混迹在一众吊唁的宾客中,随人流入府。

本想悄无声息地焚上三炷香,磕个头便速速离去,却不料还是被眼尖的姨娘察觉了端倪。

她一把攥住我的手腕,眼神锐利,语气不善:

“姑娘瞧着面生,与我家老爷是何渊源?前来吊唁,怎还遮遮掩掩?”

我刻意压着嗓子,挤出几分羞涩与不安:

“奴家幼时面容被滚水所烫,性命垂危之际,幸得卫老爷妙手施救才保全性命,感念大恩。今闻老爷仙逝,悲痛不已,然脸上疤痕狰狞,恐惊扰旁人,万望夫人海涵。”

父亲弃医从商前,确实悬壶济世过,此事卫府上下皆知。

姨娘眼中的疑虑稍减,复又换回那副泫然欲泣、主母哀思的模样,递给我三炷香,便转身去招呼其他宾客了。

我双膝跪地,奉香于前,心头瞬间被沉重的悲痛吞没。

命运真是无常弄人!

父亲好不容易熬过牢狱之灾,怎料一场寻常风寒竟夺走了他的性命?

早知今日是这般结局,当初我又何必费尽心机去招惹那谢景澜,甚至不惜以假死脱身?

思绪纷乱之际,忽觉有人轻轻拽了拽我的衣带。

我转过头,只见卫迟正仰着小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专注地凝望着我,小声唤道:

“姐姐。”

心头猛地一跳,我几乎是慌乱地否认:“小、小公子认错人了!我不是…不是你姐姐!”

他眉眼倏地弯了起来,唇边漾开一对浅浅的酒窝,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声音依旧是记忆里的熟悉。

“姐姐,我饿了,你给我买串糖葫芦好不好?”

那撒娇的语气,瞬间击中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情不自禁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小心翼翼地放进他温暖的小手掌里,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只许吃一串,吃多了要闹牙疼,也别叫你母亲瞧见。”

“嗯!”卫迟用力点头,欢喜地捏紧铜钱,像只小兔子般一溜烟跑远了。

我不由得会心一笑。

尽管这位姨娘待我苛刻,常在父亲耳边说些闲言碎语,但卫迟这孩子,心思纯澈剔透,对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始终怀着毫无保留的亲近。

那年我的“葬礼”上,懵懂的他起初以为还在游戏,直到亲眼看着那具承载着“姐姐”的棺木被黄土一层层掩埋,他才猛地惊醒,

哭喊着扑向坟头,稚嫩的双手疯狂地扒拉着泥土,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要虫子咬坏姐姐,要把姐姐挖出来……

傻孩子啊。

父亲不在了,你可要和姨娘一道,好好撑起这个家呀。

恭恭敬敬磕完头,我起身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寒意的穿堂风猛地从府门灌入,吹得檐角铜铃急促乱响,灵前的长明灯火在风中剧烈摇曳,几近熄灭。

一道高大挺拔、披风染尘的身影,逆着门外惨淡的光线,大步流星踏了进来。

3

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我心头剧震,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迅速缩身躲入旁边宾客的背后,借着人墙的遮蔽,只敢从缝隙里投去一瞥。

那人动作干净利落,解下腰间佩剑,又摘下沉重的银盔随手搁在一旁,甩了甩高束的发尾,微微昂首,露出那张沾着点点暗红血污、如同冰雕玉刻般的俊朗面孔。

他周身那股刚硬肃杀之气,与灵堂的哀伤格格不入。

他双膝落地,跪在父亲棺椁前,从姨娘手中接过三炷香,极其郑重地高举过头顶,朝着冰冷的棺木虔诚地叩下三个响头。

低沉而有力的嗓音在肃静的灵堂里回荡开来:

“小婿景澜,拜别岳父大人!”

小婿?他竟还自称“婿”?

我这有名无实的谢家媳妇早已“香消玉殒”多年,未留下一儿半女,按常理说,谢景澜与卫家早该是桥归桥路归路,为何还要这般自降身份,屈尊出现在一个商贾的丧礼之上?

百般疑惑在脑中纠缠,无从索解。

我下意识地更紧地捂住脸上的面纱,趁着众人目光都被他吸引之际,几乎是逃也似的仓惶离开了卫府,在城外的一间小客栈落脚,只盼着天一亮便能离京远去。

岂料入夜,客栈里一阵喧哗骚动。

客栈老板挨个拍打房门,将睡梦中的客人们都唤醒,也不说明原由,只神色焦急地不断追问:“可有人通晓医术?可有能救命的大夫?”

我揉着惺忪睡眼,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板如蒙大赦,大喜过望:

“太好了!那位大人有救了!”

他不由分说,竟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塞进我手里,急切地推搡着,将我推进一间烛火通明的客房。

“求姑娘千万费心,竭尽所能!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折损在我这小店里啊!”

客房内弥漫着安神香囊散发出的清淡气味,帐角悬挂的香囊犹在微晃。

而锦缎衾被之间,那个昏睡不醒的人影,却让我顿觉呼吸骤停!

那张今日午时在卫府还器宇轩昂的面孔,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胸前白衣的前襟,更是浸透了一大片令人心惊的暗红血渍。

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裂开,情况触目惊心。

震惊之下,我忘了谨慎伪装,脱口而出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

“他……他怎会伤得如此之重?”

旁边留守的士兵低声答道:

“前些时日将军在战场上受了极重的伤,本该静心修养。

可前日突然收到一封密函,将军当即不顾伤情,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硬撑着操劳了许久,眼下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我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语气不自觉严厉起来:“为何不送进宫里去?宫里有最好的伤药,有整个太医院最高明的大夫候着!”

士兵面露难色,压低了声音:

“人多眼杂,将军重伤未愈的消息若走漏了风声,边疆那些虎视眈眈的敌寇,恐怕立刻就要冲击我们的防线了……”

我险些被气笑了。

想当年他娶我,图的是卫家富可敌国的钱财填补军饷的空缺。

后来不肯和离,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顺他父亲那句掷地有声的“我们谢家男儿,向来都是从一而终”。

如今呢?

我这个早已“病逝”、毫无情分可言的前妻死了爹,竟也值得他这位将军大人如此“奋不顾身”,拖着残破身躯奔波千里赶回?

这究竟演的是哪一出?

4

剪开那与皮肉黏连在一起的破碎衣料,看清伤口的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

肩头一道铜钱大小的凹陷创口,深可见骨,显然是劲弓利箭所致;右肋下斜斜排列着三道寸许长的狰狞疤痕,显然是战场上被利器划过撕裂的旧伤;至于宽阔的后背上,横陈竖斜的陈旧疤痕更是数不胜数……

我一直都知道边关战场凶险,九死一生,也深知他每一次凯旋高奏的战功,都是用性命实打实地拼出来的。

然而他一次次风光无限地归来,渐渐地让我忘却了,纵使战神之名加身,他终究也只是一副血肉铸就的凡胎俗骨。

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我噙着泪,凝神为他缝合那骇人的伤处。

高烧如同滚烫的岩浆,肆虐了他整整三天三夜。

他昏昏沉沉,眉心紧蹙成川,时而有短暂清醒,好几次竟伸手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腕,惊得我慌忙掩紧面纱。

可他只是含糊不清地呓语几声,便又沉入更深的昏睡。

依据他的伤情,我开出了需外敷的良药方子,吩咐士兵去速速抓来。

怪异的是,每到夜色深重,我亲自为他仔细敷好药,满怀信心地向值守的士兵保证:

“放心,这药效极好,明晨保管血就能止住了!伤口也最迟后日便会开始结痂,烧也会退下来。”

可次日一早揭开查看,敷药处的伤口不仅未见好转,反而比原先崩裂得更加可怖!

连续几日如此,连客栈老板看我的眼神都开始夹杂着怀疑和不信任。

这简直莫名其妙!我卫嫣自幼浸润在卫家那浩瀚的药材库里,医书典籍读得比话本子还熟稔。假死离京这些年,行遍山川河海,看过无数疑难杂症,从未有过失手。

怎么偏偏在这个谢景澜身上,我这药石医术就通通失了效力?

我忧心如焚,既怕拖下去误了治疗伤情的良机,更怕误了前线关乎家国的要紧军务。

思索再三,只好主动开口提议:

“劳烦你们……另请高明吧。”

“城西有位姓刘的老先生,虽说年逾九旬,眼神不济,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古怪执拗,但论起岐黄之术,手段怕是不输宫里的御医。是我学艺未精,实在……救不了你家将军了。”

话音刚落,身后雕花木床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咳!

那个昏迷多日的男人,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目光虽因伤病而显得无力,却如幽潭般,直直地投向我。

5

喉咙里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幸好有面纱遮掩,加上这些年为生计四处奔波劳碌,早已不复在将军府养尊处优时的丰润,脸颊也清瘦凹陷了不少,想必谢景澜一时也认不出我吧。

“你……”他开口,声音因高热缺水而干涸沙哑,像粗粝的砂纸摩擦,“这位姑娘,劳烦…近前一步说话。”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探寻。

我默默垂下眼帘,极力做出恭顺的姿态,挪着碎步靠近谢景澜床榻边,微微屈膝向他行了个礼,声音恭谨:

“将军有何吩咐?”

许是大病初愈,谢景澜的嗓音仍虚浮得像风中游丝,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悸动:

“姑娘的身形……与我认识的一位故人颇为相似,敢问姑娘……府上何方?”

心头警铃大作,我连忙低下头,掐细了嗓子答道:“奴家是南方人士,此番进京只为探望亲戚。若非为将军治伤,此刻早已踏上归程了。”

“南方……”他重复着,目光似乎在我周身逡巡,“南方何地?”

唇瓣无意识地咬紧,我飞快报出一个曾游历过的远方城市:“临安府人士。”

谢景澜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是临安啊。”

“早年我曾去郴阳寻访一人,在那里盘桓过一段时日。郴阳与临安接壤,地气干燥,烈日如焚,女子多肤色略深……”

他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低沉,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探寻,“像姑娘这般……肤如凝脂、通体雪白的,倒是罕见。”

我心头悚然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警惕地看向他。

寻人?

他要去寻访何人?

莫非……是在寻我卫嫣?!

一狠心,牙关紧咬,索性将谎编得更为天马行空:

“回将军,奴家祖籍虽是临安,但幼年便随家迁居到了更南边的荔水。荔水依山傍水,气候温润……天长日久,这皮肤便养白了些。”

“至于如今嘛……”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努力做出寻常妇人的憨态,“我已随夫家落户洛邑。去年添了个小子,头月里婆婆尽心尽力地调养照料,日日滋补,这身子……倒越发显得润泽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静得能听见窗外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

蓦地,谢景澜薄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竟缓缓用手臂撑着,坐直了身子!

那动作虽不算矫健,却也浑然不似重伤昏睡数日、连翻身都困难的重病患者。

他抬眼,目光沉沉扫来:“小娘子年纪轻轻,竟已为人母了?敢问添的是麟儿还是千金?孩子……年岁几许了?”

我暗吸一口冷气,强行仰起脸挤出笑容,嘴里的话像是撒豆子般滚落:

“大的小子四岁啦,小的闺女……还在吃奶水呢!”

“我家那口子是个杀猪匠,力气大得很,一天下来砍翻十头大肥猪不在话下!舞起那恁大的杀猪刀啊,”

我夸张地比划着,试图增强可信度,“那个劲道,怕不比你们军营里的壮士小!”

我堆起满脸陪笑:“大人,您看,这伤也瞧着能说话了……能放奴家走了不?我实在放心不下,怕离开久了,家里的奶娃娃哭闹个不停,婆婆和那粗手笨脚的汉子应付不来……”

谢景澜眼神骤然转冷,如同冰锥般扫过我脸上那堆砌的笑容。

久违的、如同冰水浇头的压迫感瞬间漫过全身。

我慌忙敛起强装的憨傻,闭上嘴,规规矩矩垂首屈膝,再不敢造次。

他却忽然移开那冰刺般的视线,慢悠悠地重新躺了回去,语气轻飘慵懒:

“哦?你男人一天能宰十头猪,竟连个奶娃都安抚不住?这般不顶用的夫婿,不要也罢。”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浓墨般的睫羽遮住了眸中神色,语调沉缓:

“本将军这伤情反复无常,现下…又有些头晕目眩了。小娘子医术高明,还是劳烦再…多陪我些时日吧。”

6

是夜,或许是白日身心俱疲,竟睡得格外昏沉。

梦里光阴倒流,回到了红烛高燃的新婚之夜。

贴身丫鬟小翠蹑手蹑脚地溜进来,低声告诉我,姑爷谢景澜被手底下那群粗豪的兵油子们轮番灌酒,早已醉得不省人事。

任凭府里闹婚的贺客怎么推搡喊叫,他都如泥塑木雕一般毫无反应。这花烛良宵啊,怕是……没指望了。

听闻此言,我紧绷了几个时辰的背脊瞬间松懈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自己一把掀开那沉重的盖头,曲起腿,便毫不犹豫地拿过床头的精巧桂花糕,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边吃着糕,边含糊不清地对小翠嘟囔:

“怪哉…你说这谢景澜到底图什么?满京城里,比我卫家豪富的巨商大贾多了去了,我卫嫣也并非那沉鱼落雁、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他如何就轻易应承了这桩婚事?”

小翠过来替我拆卸繁复沉重的凤冠头饰,低声劝慰:

“小姐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谢老将军不是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应承过了吗?明日就托人去御史台找人疏通,定要把老爷遭人诬陷那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狱卒那边,看在您将军夫人的身份上,也绝不会慢待了老爷的。”

我抹掉嘴边的糕屑,秀气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我正是忧心,他谢景澜除了我卫家的钱财,会不会另有所图?军饷亏空既然能指望我这份‘嫁妆’填上,父亲的冤情也自有人去澄清,那我和他,迟早是要分开的……”

“我可是听说了,陛下最疼爱的嘉宁公主,去年及笄礼上,破天荒唯一请的一位未婚男子,就是这位谢小将军!

皇上怕是早存了招他做东床驸马的心思了!那样一个被明月星辰拱卫着的人尖儿,怎会甘心让我这商户之女平白占了正妻之位?”

小翠一边拆解发髻,一边不解地问:“可谢将军品貌家世皆是万中无一,人中龙凤,小姐您……难道就未曾有过一丝动心?

今日大婚,满京城的闺秀们哪个不羡慕您羡慕得紧?”

我猛地瞪圆了眼,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都拔高了:

“动心?我对他动心?”

“我卫嫣就是对着街边那油星点子溅一身的杀猪匠动心,也不会对那尊冷冰冰的活阎王动半分心思!”

“他谢景澜在军中号称千杯不倒的酒量,今晚这么轻易就被那群小兵灌倒了?

这唱的是哪一出‘大醉遁洞房’的戏码,我卫嫣要是还看不明白,那才真是蠢钝如猪!”

“女子痴情,古往今来哪次不是换来累累白骨,凄凄孤茔?小翠啊,”

我用力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可得醒着点儿神!”

7

新婚之夜,谢景澜果然未曾踏足我的房门。

一觉醒来,已是艳阳高照,刺目的阳光洒满了房间。

刚睁眼,便听见前厅传来一阵喧哗,那吵闹的声线,听着分外耳熟。

我匆匆披衣赶去,正撞见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正狠狠甩动着一根长鞭。

鞭影过处,一只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瓶应声碎裂,飞溅的瓷片划伤了两个近前阻拦的下人,在他们脸上留下骇人的血痕。

我心头火起,扬声呵斥:

“阿衡!这是将军府,不是你们家演武场,你这是做什么?”

慕容衡闻声猛地回头。一见是我,他那满身的戾气瞬间像潮水般退去,脸上顷刻换上了一副委屈至极的神情。

“嫣姐姐!伯父说你跟了谢景澜,我原本死也不信!竟是真的吗?”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马上就要赴试去博取功名了!你不是应承过要等我、要嫁于我的吗?为何不肯等等我?”

我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阿衡,虽说你我两家曾有过娃娃亲的约定,但家父遭逢变故后,那亲事就被你母亲做主退了。况且,我一直都将你视作亲弟弟一般,谈婚论嫁之事,以后休要再提。”

他陡然拔高声音:“退婚并非我的本意!我根本不想另娶他人!卫嫣,自打记事起,我心头便只有你一人!”

“可婚约已解除是事实!”

我担心再纠缠下去会横生枝节,耽误了卫谢两家的联姻初衷,语气带上几分厉色,“如今我是谢景澜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慕容衡闻言,脸上忽然绽开一抹邪气的笑容。

“无妨的,卫嫣。”

“谢景澜乃军旅之人,带兵打仗,刀剑无情,他总有一日会埋骨沙场。待到他何时战死,我便何时来娶你。”

“我比他年轻,定能比他活得长久。我,等得起。”

这番口无遮拦的诅咒让我瞬间倒抽一口凉气。

环顾四周,谢府的一众下人早已对慕容衡怒目而视,眼神凶狠得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敢这般公然诅咒家主性命,若非是顾忌着与我的几分情面,恐怕早就扑上来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撕碎了。

“那倒也不必阁下如此费心!”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蓦然回首,只见谢景澜已不知何时抱臂立于廊下。

挺拔的身姿如同风雪中傲立的青松,周身散发着凛冽逼人的气息。

“本将十五岁便敢夜渡边境,烧毁敌军十万担粮草;十八岁只身闯入瘴气弥漫的丛林,生劈过食人凶兽;二十岁时,也曾单枪匹马杀入敌营,取过敌军上将首级……”

他话音平缓,却带着千钧之重,一步步走近慕容衡,手中长剑嗡鸣出鞘,剑尖寒光一闪,轻轻挑起对方的下颌。

“本将这条命,只怕在阎王殿前,也挂着免死牌呢。”

“你与其替本将操心,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待到了我这个年岁,可有几分本事能扛得住父母的威严?”

8

待慕容衡狼狈不堪地仓惶逃离,满院的下人眼中都带着解气的笑意。

我下意识地想迈步送他出去,毕竟旧识一场。

就在此时,谢景澜身边那位名叫连恩的亲兵却突兀地低咳了一声。

我如梦初醒,立刻调整了表情,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容,小跑到谢景澜跟前,诚惶诚恐地道歉:

“妾身与这小子自幼相识,惯被家里人宠坏了,说话向来没轻没重,得罪过不少权贵,他父亲没少为他四处赔罪收拾残局。将军千万莫与他一般见识,还请高抬贵手……”

“夫人多虑了。”

他抬手打断我的话,目光淡淡扫过庭院中一片狼藉的瓷瓶碎片和脸上挂彩的小厮,波澜不惊地吩咐,

“该赔的物件,照价赔偿。受了伤的,请最好的大夫来医治。”

我连忙点头如捣蒜,殷勤备至:

“是是是!花瓶一定赔个最好的,受伤的下人,妾身也必定请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来诊治!”

见他今日卸下了沉重的甲胄,换了一身雅致的靛青色长衫,我忍不住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

“妾身见将军似是从府外回来?莫不是军中有什么紧急公务?听闻将军不是告了几日婚假,在家休沐么?”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亲兵连恩却仿佛急于表达什么,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将军是去拜见了嘉宁公主!”

谢景澜脸色骤沉,厉声呵斥:

“连恩!住口!”

那亲兵被我那话一刺,似乎更有些委屈,悻悻然地瞟了我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去。

谢景澜看向我,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本将只是去寻她澄清一些过往的误会。”

“哦——”

我拖长了音调,脸上立刻浮现出谄媚又“懂事”的笑容,“明白,妾身都明白!将军安心,妾身绝不敢拈酸吃醋无理取闹。嘉宁公主金枝玉叶,将军自然应该及时澄清误会,莫要委屈了公主才是。”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仿佛要穿透我的笑容,语气意有所指:

“夫人放心。过往若有误解,今后断然不会再有了。”

9

婚后的第二个月,边关烽烟又起。活阎王谢景澜再次披挂出征。

送走这座冷面煞神,我便领着将军府的一众下人,过起了热闹非凡、其乐融融的日子。

“杠上自摸再加清一色对对胡!一人须给我十八张牌,快记账!”我得意地将牌推开。

一个小厮揉了揉眼睛,凑近了细看。

“夫人……您莫不是诈胡吧?这真是三个九条?小的怎么瞧着,像是混进了一个九饼?”

“饼你个傻瓜啊!”

我气得拍了下他的脑袋,哗啦一声将牌全部推倒,“旺财,我看你是昨夜想春桃姑娘想得太入神,眼睛都花了!人家春桃的心思,可是在你家将军身边那位宋侍卫身上,你就别惦记啦!”

正在理牌的丫鬟春桃尖叫一声,丢下手中的牌,“夫人您再胡说,奴婢……奴婢这就去跳井!”

“好好好,我闭嘴,不说就是了。”

我连忙安抚,眼中却闪过促狭,“等谢景澜回府,我也绝不帮你牵线搭桥,你自个儿去问宋连恩的意思吧。”

“夫人您……奴婢不陪您玩了!”

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不玩也行。不过你这个光知道绣花的榆木脑袋,昨日教你的那几个字,可都记牢了?别等到将来写婚书的时候,连自个儿名字都认不全。”

春桃气得直跺脚:“记住啦记住啦!这辈子要认的字,全让夫人您给教完啦!”

我环视四周,手指点向几个年纪尚小的丫头,故意板起脸吓唬道:

“想我六岁便入私塾,念书写字是日日功课。我眼中可瞧不得大字不识的文盲!一年之内,你们几个若不能将那本《千字文》认全乎了,小心我把你们都发卖了换糖钱!”

小丫头们吓得一哆嗦,连忙乖巧点头。

日头渐渐爬上中天,晒得人有些发懒。我扭头问道:“小翠,几时了?”

小翠支吾着答道:“快……快到午时了。”

我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

“正好!生火造饭!本夫人要亲自下厨,给你们露一手!”

众人闻听此言,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哀声一片。

“夫人啊,您就行行好,饶过小的们可怜的五脏庙吧!您那‘惊世骇俗’的厨艺……”

“上回吃了您做的那道红烧肉,小人我连着三日闻到糖味就犯恶心,连街边小贩捏的糖人,都觉得齁死个人!”

“真有那么不堪?”

我屡战屡败,却愈挫愈勇,“我向诸位保证行不行?再给我磨砺几日,必能做出令你们垂涎三尺的绝顶美味!”

10

灶房里,我将需要打下手的丫鬟夏菊唤到身边。

趁她专注切菜的当口,不动声色地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她手里。

她一怔,诧异地看着我:“夫人,这是……?”

我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压低声音:

“知道你母亲病重,急需银子抓药治病。

别声张,这算是大家凑份子赢的彩头,你先拿去应急。日后府里谁家再有了难处,你也记得搭把手便是。”

她眼眶瞬间泛红,手中菜刀一放,扑通就要跪下磕头:“夫人的大恩,夏菊无以为报……”

“快起来!什么报不报的?”

我赶紧拦住她,锅铲都差点扔了,“我区区一介商贾之女,身份比你那威风凛凛的将军差得远了。在他心里头,也未必真拿我当正经夫人看待。”

夏菊闻言,犹豫再三,凑近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夫人容禀,将军他……心里头怕是真藏着别人。”

我讶然挑眉:“你如何知晓?”

她贴近我耳廓,气息几乎不可闻:

“府里原先有个丫头,痴心妄想,对将军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偷偷潜进了将军书房里的密室,想寻机……结果没勾成将军,倒是在那密室里瞧见了东西……”

我心头一跳,好奇被瞬间勾起:“可是嘉宁公主的画像?”

夏菊却摇摇头:

“说是个陌生的女子,脸上蒙着薄纱,穿着一身……特别招眼的裙裳,飘飘欲仙,不似凡俗中人。”

“那丫头被将军逮住,按家法处置了一顿,逐出了府。自那之后,再没人敢私自往那密室去了,画像自然也无人得见。”

我不禁啧啧称奇,心底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真想不到,外表冷硬如铁的谢景澜,竟也藏着这般深沉的心思。

只是不知,能被他如此倾心记挂的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若父亲一事能早早了结,我及时抽身离去,将将军府正妻之位腾挪出来,或许他与那画中女子,还能再续前缘?

夏菊却会错了意:

“夫人莫要忧心!管她是谁,咱们府里的上下人等,绝不容许什么来路不明的女子,来抢走咱家的将军!”

我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一时哭笑不得。

“不过话说回来,”夏菊正色道,“将军出征在外这么久,夫人,您……可有寄去家书?”

我手一抖,本欲撒下的盐,又多倾倒了大半勺下去。

“家……家书?”

夏菊语重心长:“夫君远在千里之外,身为妻子,理应书写家书,诉说殷切思念与关怀之意啊。”

“我……不知该如何诉说什么……”

我尴尬地咳嗽两声,忙不迭转移话题,“哎呀火候到了,起锅起锅!完了完了,这菜又炒过头了!”

11

第二日,我去探望了狱中的父亲。

原以为那牢狱必定阴暗潮湿,父亲一把老骨头定是受不住,早年奔波江湖落下的病根肯定要犯了。

然而出乎意料,父亲所居的那间牢房竟收拾得颇为整洁。饮食纵然比不上家中精细,却也干净温热。

至于所谓“严刑拷打”,更是杳无踪影。

向来眼高于顶的狱卒,见了我也并未拿乔,反而颇为客气:

“卫老爷这案子,上峰已沿着水运线追查下去,确认是有人故意在货中掺了假药。宫里那位误服了假药的娘娘,如今除元气略有亏损外,已无大碍,身体正在康复。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还卫老爷一个清白。”

“咱们每日都会请卫老爷出来走动走动,活络筋骨。夜里值守也都尽量小声,不敢扰了老爷清梦。”

“夫人只管将心放回肚子里,安心等待便是。”

这番待遇,真令我受宠若惊。

回想从前,即便倾尽卫家所有家财去疏通打点,也未必能换来这群阎王小鬼如此周到的照拂。

细问之下才知晓,原来并非谢老将军在背后使力。

竟然是谢景澜。

他只是身着那身冰冷威严的甲胄,往这阴森森的天牢里随意地走了两步,让人传了话,表明他与卫家的翁婿关系。

就足以令这些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狱卒们心头生畏,战战兢兢了。

为了答谢他的这份周全,我终于提起了笔。怀揣着一颗感激回报之心,屏气凝神,艰难地写下了离家之后给他的第一封信。

“思君远在边城,黄沙漫漫,刀光剑影常在。妾心中忧思难平,唯愿将军善自珍重,加餐保重,平安归来。”

寥寥数语写完,自己读来,竟觉有几分不该有的缱绻情意缠绕其中,已是逾了“报恩”的界限。

踌躇片刻,终是狠心将前面无谓的感怀一笔划去,只余下最后那最为朴实的八字:

“加餐保重,平安归来。”

12

谢景澜这一去,便是半年光景。

我将在卫府多年历练出的管家本事尽数施展出来,偌大的将军府被我打理得事务井井有条,下人各司其职。

府中众人也渐渐对我真心信服。

在谢老将军不遗余力的奔走斡旋之下,卫家遭受的这场飞来横祸,终于柳暗花明。顺藤摸瓜彻查清楚后,父亲不日便可重获自由。

那段日子,我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胆子也壮了几分,开始频繁地向那千里之外的边关寄去家书——

我的厨艺大有进步,谢老将军今日来府用饭,品尝了我亲手做的红烧肉,激动得热泪盈眶(或许是齁着了?)。

庭院老树的枝桠间,有喜鹊新筑了爱巢。旺财眼尖,竟在巢中发现了三四枚小巧的鸟蛋,生机萌动,此乃吉兆。将军此战,必定旗开得胜。

听闻慕容衡那臭小子要成亲了。想到他曾扬言等你战死后来娶我,为替将军出口恶气,我正琢磨着将他上次劈碎的那个花瓶碎片好生包起来,当作贺礼送去。

京中即将迎来五年一度的瑶光盛宴,也不知今年会选哪家未出阁的小姐扮作那传说中的瑶光仙子……

……

我寄出了一封又一封充满琐碎日常的信笺。

却从未等到他的片纸只字。

谢老将军宽慰我说,敌军诡计多端,尤其擅长夜袭劫营。有时白天还并肩作战的同袍兄弟,到了夜晚,便可能被黑暗中呼啸而来的冷箭夺去性命。

别说提笔回信,将士们连片刻安宁的吃饭、睡觉都难以保证。

直到某一天,边关终于有了回音——一匹快马送来了一小盒新鲜的果子。

那是北地旱地才特有的品种,皮薄汁水丰沛,初尝酸涩,细品后却有丝丝回甘。送果子来的士兵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告诉我它的名字,我却未能听懂。待他离去后,便将这些远道而来的果子分给府里的下人们尝了鲜。

13

谢景澜班师回京的那日,是个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

我特意换上一身鲜亮的红锦袄裙,早早在府门口等候。

马车停下,风尘仆仆的他踏下车辕。近半年的戍边生涯显然清减了些许,下颌新冒出的胡茬还未来得及刮净,眼窝处映着深深的倦色。

满腹想问的话,此时都哽在喉间。

我收敛心神,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迎上去:

“将军一路辛苦,快快入府用些饭食歇息吧。”

他唇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地看向我:“前次家书中,听闻夫人厨艺精进?不知今日这满桌菜肴……”

我骄傲地挺直腰板,信心满满:

“皆是妾身亲手所制!”

于是,在随后用膳的时间里,谢景澜脸上始终维持着一种堪称镇定的微笑。

他微笑着夹起盘中那块色泽诡异、油光发亮的红烧肉放入口中;微笑着咀嚼完了略显夹生的白米饭;微笑着将一盆寡淡如水的清汤喝了个精光;最后,在一圈下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微笑着抬眼发问:

“怎么了?诸位何以如此看本将?”

那夜,我料想他得胜还朝心情正好,便寻了个时机,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和离”之请。

话音刚落,暖炉烘热的房间内,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冷却。

谢景澜沉默着站起身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抬起,一颗颗,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自己衣襟前的盘扣。

他莫非今日便打算早早安歇?

外衫褪下,只余贴身的一层单薄素绫里衣。衣料下的轮廓在灯火映照下若隐若现。

我半边脸颊不受控制地烫起来,慌忙死死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将军,”我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家父能平安脱险,全托将军府鼎力相助的恩情。此恩此德,卫嫣此生铭感五内。日后将军府若还有需要银钱周转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卫家尚有余力,万死不辞!”

“只是……卫嫣实在不敢再厚颜占据将军正妻之位,耽搁将军您……”

他静默地踱步至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迫人压力。俯身间,一股极淡的气息向我飘来——像是沐浴后留在皮肤上的皂荚清香,清冽而干净。然而这寻常的味道,却让我另一半脸颊也瞬间滚烫发红。

“也好。”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此事关乎我谢家颜面,我还需先行禀过父亲。”

他果然应承了。

心中的巨石骤然落地,我如释重负地抬起头,露出一个由衷而放松的笑容:

“多谢将军成全!”

14

出乎我意料。

向来和蔼的谢老将军,会在听到和离时勃然大怒。

他指着谢景澜的脸,疾声痛斥:

“你太爷爷,你爷爷,还有你父亲我,终其一生都只有一个妻子,哪个男人像你这般,始乱终弃,过河拆桥?”

“我们谢家男儿,可以蠢笨,可以庸碌,但绝不能滥情。”

“要与卫嫣和离,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话刚说完,谢老将军就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脚步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我赶紧扶稳了他,生怕他一口气提不上来。

“您消消气!”

“什么始乱终弃,什么滥情,都是无中生有的事,卫嫣至今仍是清白之身,全赖谢将军光明磊落,是仁人君子。”

“我自幼缺乏管教,性子散漫顽劣,虽高山仰止,却自知不配。”

“且我深以为,男女结合需以情感为基石,日子方能长久,强扭的瓜不甜。”

“您难道就不希望,谢将军能娶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姑娘吗?”

老将军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又幽幽盯住谢景澜:

“儿子,你是不是打仗把脑子打坏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敌制变而取胜者谓之神,兵法都白学了?”

“你真心喜欢谁?你难不成还想要那九天之上的玄女?”

什么水啊形啊,我一头雾水。

但听到“玄女”,联想到密室的画,我忍不住噗嗤一笑,又赶紧识相地捂住嘴。

老将军拍拍我的肩膀,一番语重心长:

“好孩子,这门婚事虽初衷不纯,但自古婚姻,有几人是两厢情愿才彼此结合的?”

“想当年我与景澜母亲,拜堂前只见过一次,也不影响我与她相濡以沫余生。”

“小两口新婚燕尔,有什么烦扰关起门来睡一觉就好,别动不动闹和离,我还想早些抱上孙子,享天伦之乐呢。”

我眼神示意谢景澜吱个声。

他却站在角落,背挺得笔直,一声不吭,像被骂傻了。

15

谢老将军的极力反对,让我在将军府多待了三年。

光阴荏苒。

慕容衡的娘子生了对龙凤胎,满月宴帖上,我见到了孩子名字:慕容念嫣,慕容沉岳。

星月映湖海,沉岳压景澜。

我白了一眼,丢开帖子:

“幼稚!”

春桃嫁了如意郎君,只是新婚次月,宋连恩就随谢景澜匆匆回了边关。

那天起,我省下许多功夫。

家书不寄了,只让春桃在给她夫君写信时,随笔落一句:

“代夫人向将军问好,盼平安。”

无关痛痒的客套罢了,谢景澜想必也懒得搭理。

父亲出狱后,与陷害他的合作伙伴大吵一架,从此决裂,安守着已有的家业,陪姨娘到处看花。

我说我想与谢景澜和离,当初成婚也只是为了救他。

他手指头直戳我脑门:

“傻丫头,有谢家当靠山,以后还有谁敢招惹你爹啊?”

“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我还不知道?你就断了你那悬壶济世的梦吧,想当年你爹我去深山老林里头,给人治麻风,差点丢掉小命!”

“谢景澜难道待你不好?他是打你骂你了,还是去青楼鬼混,领了别的女人回来?”

我惶恐摇头:

“没有。”

“晨鸡鸣三声他就起床练剑,亥时响头声梆子他必熄灯就寝,别说去青楼了,他书房全是沉甸甸的典籍,连一本春宫图都没有,比那庙里的和尚还清心寡欲。”

父亲眼眸骤亮:“此等贤婿,夫复何求啊!”

“可女儿觉得,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想到他杀过那么多人,我就害怕,我不敢直视他,更不敢接近他……”

16

其实,我接近过谢景澜的。

那是唯一一次,我被灶火烫伤手指,随意抹了点猪油,却迟迟不见好。

春桃说,将军书房里有最好的烫伤膏,市面上罕有。

但军书堆积,那儿是禁地。

我趁谢景澜练剑的间隙,悄悄溜进去时,书案上还残留着昨夜未燃尽的熏香。

似乎是前些日子他回京,皇上赏赐的西域贡香,据说一克重量,价值等同于最老练的屠夫半年所宰的猪肉。

“奢靡!”

我掐灭了香,嘴里鄙夷,“还不如换成银子,发了军饷!”

攀上书架,我胡乱一通翻找,几乎将全身重量压了上去。

他的书可真多啊。

谋略,兵器,武学,史书,地舆。

原来领兵打仗不只是冲呀杀呀那么简单。

突然间,架子微微晃动,随着咿呀一声异响,书架朝我的方向缓缓歪斜下来。

我暗呼糟糕,立马跳回地上,举起手想顶住面前这个庞然大物。

预料之中的轰然倾倒没有发生。

身后伸出一只手,稳稳撑起了整面博古架,而另一只手,将纷纷掉落的书本从我头上挥开。

我胆战心惊地回头。

谢景澜静静看着我,壮硕的胸膛上,几滴晨练后的余汗正缓缓滑落。

“对、对不起!我只想找个烫伤膏,再不涂药,我手指快废了!”我吓得语无伦次,步步后退,“我、我发誓绝没碰你那些军书,我一个字也没看!”

“给我。”

我愣住:“什……什么?”

“把你的手给我。”

不待我反应,他犹自将我右手握了过去,在看到发红溃烂的患处时,轻轻皱起眉。

“受了伤,开口和我说便是。”

“我是洪水猛兽吗?难道一瓶伤药都不肯给你?”

17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午后,阳光照进窗棂,书卷跌落掀起的尘埃,在空中缓缓下坠,谢景澜就席地坐在一片狼藉里,捧起我的手,为我抹药,眼神认真而执拗。

药膏冰凉,带着芝麻的清香。

“谢景澜……”不知怎的,我指名道姓地叫他。

“嗯?”

“我做的菜……是不是很难吃?”

他勾起唇,淡淡道:“还好,我们行军打仗,最困顿的时候连树皮都啃,但凡能果腹,天底下没什么是不能吃的。”

“你还啃过树皮?”

他笑着点头,“何止树皮,我还生吃过虎肉。”

我追问:“是你十八岁入瘴气林,生劈的那头猛虎吗?你是不是骑到它身上,一刀砍了它脖子?”

他吓唬慕容衡的描述,我至今记得。

他自嘲:

“哪有那么轻松?当年一万精兵随我入山,误中了敌军埋伏,林中毒物要了无数同袍的性命,我身边只剩不到十人。”

“最饥渴乏力之时,我们撞上了那头老虎,它铆足了劲扑过来,一口气咬死了七八个弟兄。”

他倏忽仰起头,眼眶湿润,“活着走出山的,只有我与宋连恩。”

三言两语,道尽惨烈。

我的心也如针扎般,泛上密密麻麻的酸疼。

可他话锋一转,眼神复杂地凝视我:

“连恩自幼在军中成长,没接触过女人,对男女之情自然也迟钝木讷,不懂表白心意,不懂如何哄女子欢喜。”

“可他一旦认定了谁,就会死心塌地,不会放手。”

“卫嫣,你能理解吗?”

我重重点了下头:

“我理解的,春桃也理解,她相信宋连恩不会对不起她。”

18

最后一年,宫里自尽了一位贵妃。

那是后宫佳丽三千中,独一位对皇上冷若冰霜,仍凭绝色夺了盛宠的娘娘。

民间唏嘘,娘娘无心荣华富贵,不得自由,只能以死解脱。

此事忽然给我了灵感。

不能生离,我可以死别呀!

我想起了一种植物。

机杼草。

它的外形,与一味良药相近,却带了怪异的毒性,服用之人会气脉发虚,血色渐消,若是不明真相,连大夫都诊不出所以然,只能眼看病人呈油尽灯枯之假象。

当初父亲入狱,还能澄清冤屈,正是拜它所赐。

初次吞服,是小翠发现了端倪。

她以为我劳神过度,特意炖了补气血的参汤,换来的是我脸色愈渐苍白,胃口全无,连挪动步子都要人搀扶,还气喘吁吁。

为了更逼真,我提前含下一大口鸡血,在用膳时,于众目睽睽之下喷吐出来,然后闭上眼,装昏倒地。

旺财连夜将城西的刘大夫绑了来。

被我描述的感受一通忽悠,白发苍苍的刘老头抹着额汗,愁肠百转:

“老夫不才啊,夫人似已精气耗尽,大限将至!”

怀着身孕的春桃腿脚发软,跪到了地上,小翠、秋菊一众丫鬟全低着头呜咽。

次日,谢景澜回了京。

那是成婚三年,他头一回闯进我房间,初春的风还很凉,伴随他一身刚毅肃杀之气迎面扑来,让饥饿到恍惚的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有人将我身上的被子使劲掖了掖。

我微微睁眼,艰难地一字一顿:

“将军……待我死后,请给小翠找户好人家……她陪嫁来的,我怕新夫人不肯善待……”

“最好找个杀猪的,力气大,还不会饿着她……”

“我还怕无人烧纸……九泉之下成了孤魂野鬼,我连口冷饭都讨不着……棺材中,垫上几份银票就好……”

他默然站立,居高临下看着我,我猜不透他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到底是释然,还是庆幸。

刘大夫凑到他耳旁说了什么。

他遣退所有人,安静地坐到我床边。

他坐了很久。

久到下人来请饭,他挥挥手,说不必了,久到绯红的暮光照上床脚的镂空雕花,又沿着他有些弯曲的脊背缓缓下移,斜斜倾泻于青灰色的地砖。

久到天黑了,月亮出来,更夫敲响丑时的梆子。

我困得不行。

但谢景澜见惯了尔卫我诈,我怕他嗅出伪装,趁我放松,来一招突袭试探。

我俩就这样静默对峙着。

直到曙光破晓,谢景澜终于开了口:

“卫嫣,我走了。”

“你等我。”

19

我一直认为,谢景澜是无措于我突然的死亡,才躲回边关。

我也坚信,我的死,对彼此都是解脱。

次日醒来,我蒙上面纱去为他换药。

他闭目平躺,任由我脱去他的里衣,露出胸上的伤。

怪了。

这裂口肉眼可见地在愈合,为何脉搏一直虚弱,脸上毫无血色?

我轻声问:

“将军手脚可有力气?能否尝试自行下床?”

他咬着牙,手指按住床沿,挪起一条腿,额头已冒出豆大的汗珠,再要多动几分,身子便摇摇欲坠。

我立马制止道:“可以了!不必勉强!”

我很是发愁。

“奴家虽懂医术,但毕竟是个嫁了人的妇人,男女授受不亲,将军府中可有女眷?擦身上药,起夜陪床,还是心思细腻的女子代行更好。”

他垂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孩童,委屈道:

“没有。”

我一愣,他没和心上人破镜重圆?

“那你夫人的陪嫁侍女呢?”

谢景澜年纪轻轻,正是血气方刚,媵妾之俗自古有之,小翠总不会成了谢景澜的暖床婢吧?

他轻声说:“夫人临死前交代,让我为那侍女寻门良配,可城中杀猪匠她一个也瞧不上,最后心满意足找了个教书先生。”

我满脸严肃,奉上茶盏:“将军,你做得对,婚事就该你情我愿。”

谢景澜眼底闪过一丝笑:

“那敢问娘子,为何对杀猪的屠夫情有独钟?”

“这说来话长。”

触及不快的回忆,我仿佛打开了话匣子。

“我祖父就是个杀猪匠,老实巴交,对我那大字不识的祖母好了一辈子。”

“在我爹危难之际,祖父将我娘嫁给他,我娘陪他家大业大,他却到头来为了个媚到骨子里的姨娘,把我娘给气死。”

我眼中喷火,握紧了手中的刮骨刀:

“所以说男人,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富甲一方,就越是个居心叵测的王八羔子,倒不如那些安分的杀猪匠!”

谢景澜猛然被茶水呛到,咳了起来。

20

第二日,谢景澜邀我一道用晚膳。

自力更生多年,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事我经历得不少,难免被眼前的山珍海味惊艳到。

尤其看到那碗油光发亮的红烧肉时,我激动地咽下口水,佯装淡定:

“将军大病初愈,切忌荤腥。”

谢景澜将红烧肉朝我推近。

“那娘子都替我吃了吧。”

我暗喜,忍住饿虎扑食的冲动,慢慢挑了一小块放嘴里咀嚼。

“这红烧肉嘛,讲究肉质与火候,我就常做给我男人吃,可这碗肉做的,一看就——”

我骤然噤声。

肥而不腻,唇齿流香,厨子有点能耐!

谢景澜主动夹起了一大块肉放进我碗中。

“我夫人曾对这道菜有执念,在她离开后,我便学着做了,如今手艺练得比宫廷御厨还好,却再没机会做给她吃。”

我霍然僵住。

他又推来一盘黄澄澄的果子。

有些眼熟。

对,我想起来了,是那年他命人从边关带回的水果,我曾尝了一颗,酸牙涩口,分给下人去了。

谢景澜问:“娘子可知这果子的名字?”

我依稀记得,好像叫什么玛来着,但我朝谢景澜摇头,“从未见过。”

“它叫都心玛,在边关民族的语言里,是『相思』的意思,因此在中原,它又被称为相思果,男子常会借它表达对女子的爱意。”

我如遭雷劈。

爱意?

我没听错吧,他当初送回这一盒难吃的果子,是为了表达他的爱意?向……我?!

我停下筷子,努力平复怒气。

“奴家斗胆问一句,将军是否在迎娶夫人前,就已经有了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他默认,拈起一颗果子,丢进嘴中,慢条斯理地,唇边还含了笑。

谢景澜不笑时,眸中幽暗黑沉,可这一笑,仿佛满天星辰都融化在他眼睛里。

我齿冷:“所以,你同时爱上两个女子?心上人和你的妻子?你不觉得,这样对两个女人都不公平吗?”

“没有两个女子。”

我呼吸一滞:“什……什么?”

他抬眸,迎上我的目光:

“没有两人,她们从来都是同一人。”

心仿佛漏跳一拍,我呆望着谢景澜。

他翘起嘴角,似笑非笑:

“不如,我给娘子讲一个故事。”

21

“十年前,我第一次带兵打了胜仗,那时的我正值最心高气傲的年纪。”

“可我凯旋返京时,撞上了京城五年一度的瑶光宴。”

“那瑶光仙站在花车上,蒙着面纱,穿一身繁复的白裙,头上是闪烁的步摇,街道被祈福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风头被抢,又见惯了徒有其表的庸脂俗粉,马背上的我自然是嗤之以鼻。”

“直到滚滚向前的车轮下方,突然冲出一个捡花的孩童,眼看就要被大车轧了身体。”

“电光石火间,那一动不动状似假人的瑶光仙跳下了车,抱起被吓懵的孩子翻滚了好几圈,躲过了车轮。”

“她发髻散落,层层叠叠的纱裙沾染了泥泞,满身鲜花被碾得七零八落,整个人瞬时狼狈不已。”

“我不爱凑热闹,但我也听过,『瑶光宴上瑶光仙,绕城一圈福泽绵』,她象征着京城气运,象征着来年的风调雨顺,从未有人像她,擅自跳车,中断了巡城。”

“百姓指着她骂骂咧咧,可那仙子只是默默抹去孩子脸上的泥,拿出手帕,擦干净他的眼泪和鼻涕,将他安然无恙地交给了磕头感恩的孩子母亲。”

“那一年是丙申年。”

“夏季,南方大涝,无家可归的流民聚集在京城以南,求朝廷救灾,全城百姓都开始埋怨,怪那瑶光仙不懂事,坏了规矩。”

“我却永远记住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记住了她纵身一跃,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了一条小小的性命。”

“后来,我终于打听到,那是卫家女儿,单名一个『嫣』。”

我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嗡鸣,一颗心扑通狂跳。

谢景澜的话,与我的记忆渐渐重叠。

是的。

十年前,在父亲死皮赖脸的恳求下,我极不情愿穿上一身织造不菲的衣裙,站上花车,一站就是数个时辰,只为供人祈福观赏。

可那一次,我搞砸了。

那个父亲花费重金,刻着『卫氏百药堂』名号的花车,被气急败坏的百姓踢得稀巴烂。

父亲罚我在祠堂跪了好多天。

我不后悔救人,但我再也不想做瑶光仙了。

等等!

谢景澜刚才说什么?

他说,他永远记住了瑶光仙那一双眼睛?

所以……

猝不及防,我被拥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

“卫嫣,你还是不想承认吗?”

“还是……不要为夫吗?”

22

我缓缓揭下面纱。

“你何时认出的我?上药那晚吗?”

谢景澜悠然反问:“难道你以为,我仓促回京,仅仅是为了在你父亲灵前敬几炷香?”

他这么说,我就懂了。

“你亲兵提及的那封密信……与我有关?”

谢景澜笑出了声。

“戍边将士又多达数十万,我派两个机灵的,在那棵槐树旁日夜蹲守,随时报信,还是绰绰有余。”

他兀自倒满一杯酒,不顾伤情,仰头一饮而尽,再看我时,双眼已泛红。

“卫嫣,你好狠的心,当真是瞒过了所有人。”

“瞒得我后悔了整整五年,后悔自己为何故作清高,不敢开口让你知晓我的心意,后悔自己无能,没尽快攻下敌城,拿军功救活你的性命……”

“直到郴阳的钱庄传来消息,随你入葬的银票曾被人支取,我才终于看穿那空荡荡的坟冢,看穿你宁可冒险受下机杼草的毒,也要逃离我的心思。”

“我疯了一般,抛下军务,去郴阳寻你,却好像命运捉弄,总是迟你一步。”

“岳父大人亡故,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卫迟告诉我,那灵堂中蒙面祭拜的女子,就是他的姐姐。”

他强硬地按住我的手,压上他胸口的伤。

那温热的皮肤之下,一颗心脏在蓬勃雀跃。

我哽咽:“痛吗?”

他靠近我,鼻息相对。

“不及某人让我心碎的万分之一。”

“如果重伤不愈能挽留你,我情愿一直吞服机杼草,让这伤一辈子都好不起来!”

我气极,落下泪来:

“谢景澜,你个大傻子!你就这么相信一颗草吗?”

“它毒性虽弱,但没个一年半载,很难被拔除,你是领兵打仗的人,怎么能拿身体开玩笑?”

他绽开笑,重新将我揽入怀,强势而霸道。

“我不相信它,但我相信我夫人,她心地善良,执着厨艺,精通医理,虽励志嫁个老实巴交的杀猪汉,但不幸嫁了我这居心叵测的大将军。”

“当初她欺瞒我离开,如今,我哄骗她回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兵法教我的诡道。”

他闭眼,小心吻上我的脖子。

那试探般的触碰,温柔缱绻,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渐渐的,他好像得到了接纳,得到了释放,沿着一路向上,含住我的唇,气息开始凶猛,动作变得激烈。

伴随意识的迷离,我摩挲着他的脸,缓缓躺下身子,感受他一步步攻城略地……

黑夜如酒,星辰共醉。

23

随谢景澜回府那日,正赶上京城新一年的瑶光宴。

大街上热闹非凡。

我原以为,府上丫鬟小厮,定是全跑出了门,去观赏那明艳动人的瑶光仙。

不料我刚迈进门,一个及我腰高的男娃就冲撞上来。

谢景澜揪住他的衣领子,将他一把抱起,抛得老高,孩子吓得哇哇大叫:

“爹!娘!救我!”

谢景澜放下他,朝他脑门弹了一指:“你爹替我在边关带兵,你娘也忙着呢,你这小子,还是跟着我好好习武吧。”

我问:“这是春桃和宋连恩的孩子?”

谢景澜点了点头。

膳房里忽然冲出一个系着围兜的妇人,她抹开脸颊的灶灰,一见我眼泪就哗哗流。

“夫人,您真的活着,可我亲眼见那棺材入了土……”

她冲上前,抱住我放声大哭。

“您走之后,我每天识字,我就想着,等我啥时候把字学完,我家夫人也该回来与我们团聚了!”

秋菊跌跌撞撞跑了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当年我娘听说夫人去世,非得拄着拐杖上山祭拜,她说她一身病痛都没死,您怎么说没就没了。”

“后来将军说您活着,我告诉娘,她向来胃口浅,那天高兴得吃了两碗米饭。”

旺财已经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胡子拉碴的少年。

他捧出了一只喜鹊:

“自从您走后,它们年年飞来筑巢,你说过的,这是吉兆。”

旁的小厮丫鬟一股脑涌到了院子,唏嘘感叹:“从今往后,您哪怕将馍烤成石头,将螃蟹蒸成齑粉,将红烧肉烧成焦炭,咱们也甘之如饴!”

“……”

方才还自责的我,将夺眶的眼泪全憋了回去。

谢景澜笑着牵我走进书房。

案上摆了一只木匣,匣中盛着几封信。

我随手拿起一封,上面是娟秀小楷,纸张泛黄且起皱,边缘因频繁的翻折已变得毛糙。

谢景澜从身后搂住我。

“夫人的亲笔家书,多是告知鸡毛蒜皮的琐事,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一封。”

“我爱的女子,让我多吃饭,盼我早回家。”

“枕着它度过漫漫寒夜,边关的风沙也没那么冷。”

密室的门徐徐开启。

满墙肖像画,目之所及,皆是瑶光仙下的那位少女。

空白处的题款,藏着光阴埋藏的秘密,字字孤高,又字字卑微。

【丁酉腊月,忽闻卿幼许蓬门,然庶子何堪?吾嗤其妄,犹未敢言。】

【戊戌桐秋,边关捷还,怎奈功业未彰,权柄尚微,恐折卿羽。】

【庚子冬夜,吾豪饮而醉,泼墨绘卿容颜,情如附骨疽,剜之痛彻心扉。】

最早的那一幅,依稀可见少时笔墨:

【丙申暮春,景澜遇神女。】

番外

谢景澜第一次找谢老将军出面,为卫家说情时,宋连恩就惊掉了下巴。

他家将军光风霁月,有勇有谋,招惹了京城多少蕙质淑女的芳心,连堂堂公主都是配得起的,怎会瞧得上一个商贾之女?

可他万万没想到,看似讲究门户的老将军畅快大笑,声如洪钟: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只要我儿钟意,为父支持!”

“可嘉宁对你一往情深,若不找个合适的由头,陛下那儿恐怕不好交代。”

“父亲,不如拿兵饷亏空作文章?”

“哈哈哈,此计妙哉!户部哭穷不给你拨齐银两,他还能拦着你自个儿想法子?”

……

大婚那日,谢景澜为了防人闹婚,刻意装晕,在宋连恩的掩护下悄悄溜去了婚房。

他春风得意,眼神清明透亮,哪有半分醉了的样子?

可当他正要推门而入时,房内响起了新娘的声音。

宋连恩站得远,听不清楚,只模糊听到了一句——

“我与他迟早是要和离的……”

那一刹,谢景澜的笑消失了。

他脸色发白,双手握拳僵垂在侧。

新娘与丫鬟还在嬉笑,时不时传出嗑瓜子剥花生的动静,似乎笃定,新郎官不会来。

如她所料。

谢景澜那晚和衣而卧,躺在了书房。

次日天不亮,他就带上宋连恩,进宫去见嘉宁公主。

宋连恩想,将军定是被卫小姐口不择言伤了心,开窍改变了主意。

可事实呢?

将军只是将公主赠的平安扣物归原主,顺便奉上一封红灿灿的喜帖。

“景澜心有所属,承不起公主青睐,还望各自珍重,勿复相扰。”

嘉宁公主性子泼辣,将平安扣狠狠摔碎在地。

立在原地的宋连恩大气不敢喘。

但经年累月,他好像发现了这位夫人的好。

他坚信,夫人是挂念将军的,不然也不会洗手作羹汤,不会在春桃寄来的家书中,频频留下一句“盼平安”。

他代为转达时,将军眸中暗潮涌动,却又怅然若失。

直到京城传来消息,夫人身子突然一日不如一日。

谢景澜快马加鞭返了京。

包括宋连恩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无力回天,唯独刘大夫与谢景澜耳语了几句。

将军次日就赶回了边关。

此后七天,是宋连恩此生最难熬的七天。

谢景澜好像疯了一般,不吃不喝不眠,带兵围攻边陲一座固若金汤的军事要塞,一次又一次。

这是一座备受争议的城池。

多年前被敌军奇袭攻占,意外纳入敌国版图,重兵把守,成了几代君王的心病。

士兵们苦不堪言,他们私下议论,夺城难于登天,却碍于严苛军令,只能咬牙强撑。

也许是诚意打动了老天。

第七日,守城敌士也精疲力竭,露出破绽, 给了谢景澜可乘之机。

可就在那天,宋连恩收到京城八百里加急的来信,信纸上泪痕斑驳。

【夫人既薨,遵其遗愿,已择吉日入土为安。】

周身将士正势气高涨, 他们高举兵器, 挥舞着战旗, 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呐喊。

宋连恩却望着远处,那个刚冲锋陷阵, 与敌人厮杀完, 累到昏厥的谢景澜, 不知该作何交代。

将军的意图,其实他早已洞悉。

前阵子,南疆上贡了三颗药, 有起死回生的奇效。

但炼药之材举世罕见,百年成药屈指可数,即便是皇帝, 也只赏了一颗给他的生母皇太后。

谢景澜是想以军功换药, 救夫人性命。

凯旋那日,宋连恩踌躇了很久。

他不敢打破支撑将军的那份幻想。

他眼睁睁看着谢景澜没有先回府,而是火急火燎入宫面圣,看着他当着朝官, 跪地叩首, 求陛下赐药。

皇上笑道:

“此番征战堪称奇迹,爱卿若是后悔, 可随时拿药换朕的其他赏赐,无论是田宅美婢, 还是黄金万两。”

谢景澜目光如炬:

“谢皇上, 臣绝不后悔。”

宋连恩一辈子都记得,谢景澜捧着那颗他拿命换来的贡药,快马赶回府中, 走进夫人那早已冰冷空荡的房间, 听下人说她已于两日前断气时的神情。

他愣愣看着前方,眼底满是迷茫不解:

“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我与你……迟早……”

他好像碎了。

魂魄碎成一片一片,任谁叫他都没反应,身体也因连日来的透支, 轰然而倒。

他昏迷了很久,醒后胡子拉碴, 满目血丝,徒步去了夫人下葬之地。

碑上“亡妻卫氏之墓”鲜红如血,坟头冒出的小草新鲜翠绿。

谢景澜颓然跪下, 用手在坟前刨开一个小坑,从怀中掏出那枚珍贵的药丸, 轻轻埋进去。

山风鼓得他衣裳簌簌直抖。

不一会儿, 铺天盖地的冷雨倾泻而下,谢景澜无动于衷, 只是捂着眼睛,如伤兽般,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悲鸣。

“卫——嫣——”

宋连恩看到, 就在那场暴雨中,自家将军的头发,有些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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