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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留下遗书,遗物中没有现金,也未曾跟家人朋友详述过与司机王铭的交集,只留下一笔无人见证的付款记录。
3月29日下午,18岁的少年郭富从河南鹤壁来到上海,和网约车司机王铭私下谈好车费。下车前,他给司机微信转账1010元。当晚,他在转账记录中给司机留言,索要多付的车费,没有得到回应。两天后他和堂哥报警,无果。4月6日凌晨,他在苏州穹窿山上喝敌敌畏自杀。
这笔1010元的交易,成为两方生者争论的“罗生门”——郭家亲属认为,是司机没有退还车费导致孩子自杀;司机王铭则坚称,1010元中,900元是换现金,并拒绝向郭家道歉。
我们找到了郭富家人和司机,在双方讲述中拼凑了郭富生前的经历碎片。在家人的回忆中,郭富内向、听话、节省。但他为何从上海前往苏州、为何在穹窿山上自杀,除了车费一事,他是否有过其他遭遇,尚且无从知晓。
千元车费与死亡
4月9日晚,郭富的尸体被发现在苏州穹窿山上,一身黑衣,身旁有一瓶敌敌畏的瓶子。
他的遗体留下了生前喝药后的痛苦状态。眼睛、嘴巴没有闭上,五官和手指缝里都是泥土、草和血迹,手抓破了,头磕破了,面部有腐烂迹象。遗物只有两部手机,和装着衣物的黑色双肩包。
哥哥郭伟是最先得知消息的人。4月9日19点多,他接到民警电话,说有消息了,去派出所等。郭伟问,是好消息还是不好的。警察回他,是不好的。郭伟当时能想到的坏消息,最多是弟弟从山上摔下来了,行动不便,无法联系家人。然而,消息比他想象的要糟糕得多。23点多警察回来告知郭伟,弟弟被送去了殡仪馆。
当晚,郭富母亲在苏州一家宾馆得知消息后,大声痛哭。宾馆老板过来提醒她:别哭了,影响别的客人休息。
从4月3日失联到4月6日死亡期间,哥哥郭伟先后在上海和苏州两地报警寻人。事后,警方向他们转达尸检信息,郭富的喝药时间大约在2点至6点之间。家属根据他最后给同学发语音的时间,推测他是在凌晨3点多喝了农药。这也正是郭伟刚从上海赶到苏州的时间。
在寻人过程中,他们也气愤于上海警方迟迟没有定位,“如果我3号报警,他4号定位了,说在苏州那个方向,我当时就可以跑到苏州,我肯定会在他上山(4月5日下午)之前就拦截到他。”
在家人看来,郭富出走自杀的原因离不开错付的千元车费、未归还的司机,以及没能帮弟弟索要车费的民警。家人认为车费是他失联的直接原因,也有过征兆——他和堂哥说过轻生的话,“我必须去死”。堂哥没有当真,也安慰过他:咱上个班再把这钱挣回来就行了,你别想太多。
拿到郭富的手机后,家属未能破解密码。郭伟把弟弟手机卡插入自己手机,登录他的微信,发现他只有十几个联系人。聊天记录无法显示,但他看到了郭富生前的转账记录,包括3月29日给司机的1010元、从上海到苏州的网约车300多元、入住苏州的宾馆每晚几十元、农药12元、前往山上的网约车十几元,以及200多元余额。
不久,郭伟联系了律师,准备走法律程序。4月18日,郭富家人与律师签署了委托代理合同,准备以“不当得利纠纷”起诉司机。后来考虑到管辖权和证据的问题,他们最终将案由改成了“出租汽车运输合同纠纷”。
当天,郭伟在弟弟给司机的微信转账记录中投诉:“多付钱 已经出了人命”。他记得微信工作人员向他反馈称,和收款人打电话核实过了,对方表示没有这回事。他还打了12345电话投诉民警对弟弟的态度不好。后来派出所教导员回他电话,说民警态度挺好的。郭伟提出想看看弟弟报警时的监控,但对方没有同意。
法律程序较慢,郭伟尝试过自己寻找司机。5月9日,郭伟在抖音上私信了涉事司机的车辆租赁公司账号,想找到司机,称弟弟因错付车费“受了刺激”,“报警也没处理好”,“导致我弟弟精神不正常”,“喝药了”,“去世了”。后来郭伟从租车公司相关人员那得知,司机之前收到过很多乘客投诉,比如手机、钱包落在车上,但没能找回。
同月,郭伟从法院获知司机电话后,便打去电话,称自己弟弟多付了几百块钱车费,对方没有退还,导致弟弟自杀了,“他说他不认识,挂了电话”。郭富的另一位亲属也给司机打电话,提到车费,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挂了。后来他们没再打通过。
7月,郭伟频繁在抖音上为弟弟“伸冤”,有记者联系了他。7月22日,九派新闻发布了《19岁男孩100元车费错付成1010元,索要无果数日后喝农药自杀》的报道,引起舆论关注。
在媒体报道郭富的遭遇后,有网友怀疑,郭富在错付钱被家人责备,才会选择出走和自杀。但实际上,家人在他失联前都不知道车费一事。从郭富3月29日去上海、到4月9日尸体被找到,他妈妈一共给他转账五次,共5500元。其中三次是在郭富已经喝下农药,而他们还未知、仍在寻找他的时候。
郭伟在得知弟弟失联后,也给他发去多条微信消息:“别想那么多,兄弟”,“你就说你在哪,我去找你”,“我定了明天早上的票”。怕弟弟身上没钱,他转去2000元:“也不知道你有钱没有了弟”,“先花着”,“不够你给哥说”,“想通了给哥回个电话”,“或者你定个新乡的票,来找我”,“看到了回个电话弟,很担心你”。
妈妈曾前后五次给郭富转账5500元
司机回应:是套现
在司机王铭的讲述中,这个事件则走向完全不同的版本。
他回到老家已经三个月,7月31日早上,我们约在四川江油的一间茶楼包厢见面。王铭51岁,体型中等偏瘦,寸头,穿白色运动装。刚走到沙发位置,未坐下,他就从右裤兜里掏出身份证递给我,证明自己的身份。
从始至终,他的态度坚决,称郭富不是失误支付错误,而是“套现”——私下谈好110元车费,下车前给了对方900元现金,因此合计转账1010元。他说着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话密,不容易插嘴,语气也急促,强调他没有多收钱。后来,他也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允许我随意操作和查看,积极展示截图来佐证他的叙述。
他回忆了接送郭富那天的行程及细节。3月29日当天15点09分,他接到一单从上海虹桥火车站出发的订单。抵达上客点后他给乘客打电话,但对方在另一个口子,不便过来,取消了订单。他估算,从接单到对方取消,约有半小时。他只好在上客点附近等新单,但没有接到。后来看到出来的乘客较多,他关闭了滴滴的平台接单,下车揽客。
他先是谈了两名乘客,但嫌对方出价低,目的地单子少、不够远,都没谈成,直到遇见身材很瘦、发尾齐肩、拉着行李箱的郭富。王铭说,小伙问他到浦东多少钱,他用手机软件搜了下,说单子上多少钱就多少钱(通常要130到150元),对方砍到100元,他不肯,最后对方说110元。他心想能顺路去浦东拉机场大单,就同意了。
王铭记得,郭富坐在后排右座,性格内向,车内两人偶有谈话,聊到在上海挣钱的事。我们第一次通话期间,他曾发来四张照片,是7月29日下午他写了两三个小时、字迹潦草、还未写完的澄清书。其中提到他对郭富的印象:
“一个小伙子拉着箱子过来问我到浦东那边多少钱。那个小伙子留着长发都快到肩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艺术家呢!本来虹桥到浦东那边五十公里左右至少都要一百五左右,那小伙子砍价只给110元钱......一路上他问这问那,好像大上海到处都能捡钱一样,思想很跳跃。他好像很缺钱一样......过了很多天交通局还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是不是多收别人钱了,我说没有是套现,那工作人员没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他自述,到目的地后,郭富在下车前问他有没有现金,理由是“都要5点啦,手机也快没电了,一会要用钱,还得去找人”,他问要多少,郭富说“千八百就行”。于是,王铭从牛仔裤右侧口袋中掏出百元纸钞,数了九张,递给对方。随后,郭富扫了王铭的微信收款码,在16点59分共转出1010元(110元车费加900元换现)。
王铭记得,郭富的下车点不是小区门口,而在一条大公路边。他看到郭富从后备箱拿出行李,站在路边按手机。随后他驾车离开。
在车内的换钱一事,王铭表示并无录音证据,下车揽客前,他就关闭了平台接单。在被追问是否有行车记录仪时,他的解释是:“网约车是要拉人的时候、订单响的时候,它才连到行车记录仪,平时不拉人的时候它都是静默的。”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和别人提过和乘客换钱的事。
王铭手写的澄清信
去上海之前,王铭在江油开过八年网约车。去年7月初,他向上海某汽车租赁公司承租了一辆荣威i6EV电轿车,开始在上海找生计。搭载郭富时,是他在上海跑网约车的第9个月。他每天跑12个小时以上,每月纯收入有七八千,从早上七八点开到晚上十点半,再回到青浦区月租一千的有厨卫的单间。
在他展示的司机主页上,能看到“拾金不昧”的勋章。他说,自己曾经拾到过几次乘客手机,都帮人家送了回去;也有过自己没看到、可能被其他乘客捡去了的情况,最后还怪在他头上。
今年4月27日,王铭从上海回到了江油。他说,回老家并非是因为郭富的事。他表示在上海开网约车并不容易,自己早就有离开上海的想法,“那边想挣钱,一个是你不要出交通事故,二你不要违章。”他被抓拍过多次违章,罚了四千;他也出过两次追尾事故,第一次是刚去上海没多久,赔了公司两千六,第二次发生在今年4月10日,他与租车公司在4月24日产生了押金纠纷,于是,他离开上海的计划被提前。
“几百块千块对我来说真的不是个事。”王铭称,他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悠闲,也不缺钱。他离过婚,父母也已离世,每天和朋友喝茶、有时打麻将、晚上出去江边散步。他说自己炒股多年,有可观的收益,但他不想就此做过多讲述。
在媒体报道郭富的事件前,王铭“消失”过一段时间。他在5月多次接到来自河南的电话和短信后,别人帮他设置了陌生来电拦截。对于郭伟称在电话中告知了弟弟自杀一事,王铭称没印象:“就算他说‘人死了’,(当时)我也不相信。”
他表示这个手机号码已经用了很多年,现在仍在正常使用,并不是网上传闻的销号或停机,只是目前保持着“骚扰拦截”,只能接到白名单内的电话。
6月初,法院发来纠纷案件的短信,他也没有理会,“你喜欢告就告,喜欢打官司就打,反正我不管这个事情。”
关于身上怎么带有纸币、放在哪里、现金怎么流进流出等问题,他多次表示,自己身上一直都有带现金的习惯,通常是1000多块,大钞和身份证都放右侧裤袋,5块、10块的零钱会放左侧。
王铭描述了几个他可能收到现金的场景:高峰期打车难,他的车身有“滴滴”二字,会被乘客拦下,单子原本30元,他就收50元;一次过年,三四个小伙子上车后,问他能不能抽烟,他拒绝了,但对方还是想抽,塞给他100元现金,让他通融一下。
8月1日,我们发布了一条王铭独家回应的快讯报道《少年付千元车费自杀 司机首次回应》。一些网友觉得他在撒谎,对他的质疑主要围绕:现在谁身上还带现金?王铭很生气,说这是自己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你不揣钱并不代表别人不揣吧。”
见面当天,谈到带现金的习惯时,他说自己前几天在江油打麻将刚输了几百块钱,接着,立马从右裤兜里掏出几张对折的纸币,展示给我,一共950元。
“你见到我的第一天,我不可能跑到银行去取钱吧。”被网友质疑后,王铭说。
7月31日,王铭展示他随身携带的现金
无人知晓的生前时刻
时间退回到3月29日,王铭在15点55分载郭富驶离虹桥站,16点59分郭富向其转账付款。
当天20时33分,郭富通过转账记录给王铭发去留言:“你好我这边付多了,能不能给退回来”。但没有得到回复。
第二天,3月30日,郭富与家人有过一个电话,他没有提及车费的事情。郭伟问弟弟:工作怎么样,(入厂前)填表都弄好了吗。郭富说:都办完了,这两天就要上班了。实际上,他也没有去找工作,一直在堂哥的出租屋里。
3月31日,郭富与堂哥到派出所报警。郭伟从郭富堂哥那得知,当天派出所警察态度不好,“有点说我们像傻子一样,傻子会办这事,还以为我们报假警。”
据杨园派出所5月8日出具的《报警记录情况说明》,3月31日16时45分许,郭富到该派出所“求助咨询”失误支付车费一事,因“自行联系司机退款未果”,希望帮忙找到对方,但民警告知他“无法通过微信支付记录查询对方信息”,“郭富又称希望查看路面监控,我所民警帮其查看监控并确定对方车辆号牌”,“因其讨要多付车费非公安机关管辖,民警无法向郭富提供车辆相关信息,告知其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也可向城管部门举报该车辆非法营运行为。其表示知晓后离开”。
3月31日至4月3日,郭富在上海的生活状态如何,目前仍很模糊。这期间与他同住的堂哥不愿接受访谈。
4月3日,郭富在上海与堂哥不辞而别。他把行李箱留在堂哥的住所,只背了黑色双肩包,带了些衣物。小区监控显示,4月3日上午11点37分,郭富走出一楼电梯口。12点10分左右,他上了一辆网约车,从上海浦东的小区前往苏州穹窿山附近,花费三百多元。当晚他在附近入住一间几十元的旅馆房间。
4月4日15点57分,他在藏书镇买了一瓶12元的农药,当晚住在另一家光福镇的小宾馆。4月5日,他离开宾馆,在街上买了水果和零食,下午坐上网约车,前往穹窿山景区的香山草庵。
4月6日凌晨,郭富在穹窿山上西南方向的位置喝农药自杀。当天凌晨4点11分,郭富给一名同学发去两条语音,大致意思是:我已经喝了半瓶敌敌畏,过几天再和家里人说吧。同学白天醒来后,发给了郭富堂哥,堂哥又转给郭伟。那时他们都听不清郭富说了什么,只是都挺高兴的,觉得他还能讲话,肯定没什么生命危险。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是郭富最后的遗言。
4月9日晚,郭富的遗体被发现。第二天,哥哥姐姐和妈妈在苏州殡仪馆为他举办了告别仪式。当晚,他们带着郭富的骨灰盒坐高铁回河南老家。骨灰盒不能进入家门,被送去要下葬的自家地里,夜里由家族男性长辈守着。妈妈回到家,一刻不停开始收拾郭富的房间,他穿过、用过的东西都得烧掉。手里的活一旦停下来,她就想哭。
4月11日,天亮以后,郭富在自家的地里下葬。按照郭富老家的习俗,小孩去世后,棺材不能下地。他的棺材被放在地面的几块红砖上,亲属们在棺材上继续垒高红砖,糊水泥,做成一个小丘。
少年心事
郭富还没去上海前,家人们有看到过他心情不佳的时刻。
今年3月8日,郭伟回了趟老家,和弟弟去姑姑家吃午饭。饭桌上大家聊天,还喝了点酒。郭伟感觉得到弟弟有些闷闷不乐。不开心的原因,郭伟没有当面问,因下午要赶去上班,他吃完饭就走了。但他觉得,弟弟性格内向,可能是“有些东西他处理不了”。
前年暑假,郭富还没满17岁时,跟着大他两岁的表哥去郑州打工。郭伟记得姑姑或表弟说过,一次郭富在厂里开叉车,不小心碰到别人的脚,对方受伤不严重、没骨折,但郭富“不会处理,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是表哥帮他解决的。“他感觉自己挺窝囊的,就觉得‘我不会处理事,还得麻烦别人’。”
3月9日深夜,郭伟闲下来后,给弟弟发去微信消息,安慰他:“弟、一日不见 哥挺想你,想跟你说说话 谈谈心”,“虽然说在我们童年时期比有些人差了很多 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成年了”,“哥哥希望你每天要积极向上”,“有些以前经过的不好的日子 已过去 我们应该做如何让自己去开心”,“不是让自己活在困难中”。郭富没有回复。
3月份,郭富在姑姑家住了几天,和表哥玩。当时表哥在鹤壁读大专,周末会回家。两人常在房间玩电脑游戏,吃饭了才出来。
那段时间,姑姑也看得出来郭富心情不太好。她问:有啥不顺心?郭富说:没有。她问:那你看起来不开心。郭富说:感觉自己文化太低了,去哪都不方便。
至少在去年1月,郭富还没学会拼音。那时他在微信上和姐姐提到自己在手机上学拼音。姐姐说,郭富平时发消息,简单的字就手写,不会写的就语音转文字。
当时姑姑安慰他,他又说:我上班走吧。姑姑提议他在家休息,等表哥放暑假了,两人再一起去打工。郭富说:在家坐也没意思,我去挣点钱。不久,他就出发去了上海。
目前,我们未能找到这些往事与他自杀之间的直接关联。郭富为何去了苏州、并于几天后自杀,至今也仍是未知的疑问。郭伟从郭富堂哥那获知,弟弟之前在苏州打过工;其他家人均不知道他之前是否去过苏州。
郭富的卧室房间
五口之家
郭富家位于河南鹤壁北部的一座小村庄,离老城区开车十分钟。村子挨着矿区,运煤铁道从这里穿过,从郭富家走出来几十米就能看到。如今还有火车从这里鸣笛穿行,只是数量比从前少了许多。
3月29日早上8点不到,郭富父亲躺在床上,听到儿子的出门声,以为只是去附近街上。起来后他才看到,儿子房门开着,里头的行李箱不见了。他记得,郭富离开前一天和他讲过:爸,我要打工走了。被问什么时候走,郭富只说:看看吧。
意识到儿子走了,父亲打去电话,问去哪。他说去上海找堂哥。几点的车,他没讲,只说正打车往高铁站去。很快,母亲和哥哥得知消息,也打电话给他,嘱咐好好工作,分别在微信上给他转了500和2000元。他只收下了哥哥的2000元。
从郭富家到鹤壁东站,车程约50分钟。他乘坐的很可能是9点17分出发、15点20分抵达上海虹桥的那班高铁。当天下午抵达上海后,郭富就在网约车上客点附近遇到了揽客的王铭。
郭富父母50岁出头。父亲早年是炼镁工人,在河南、山西、陕西和宁夏的金属镁厂都待过。12年前,他股骨头坏死,双腿疼痛,走路一拐一拐,无法走远。父亲回家后,母亲开始去附近的砖厂打工,后来又去了电子厂做汽车配件,日薪五六十。
郭富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哥哥郭伟大他10岁,初中辍学后做厨师学徒,在河南新乡当了十多年凉菜厨师,最近刚试开一个小餐馆。
姐姐比郭富大1岁,在江西读大专,有助学金补贴学费。两人差两届,从小一起上学。小时候郭富爱调皮捣蛋,有时会因抢东西和姐姐打架。家中墙壁上也留存着他俩儿时的多处涂鸦,画过“妖怪”和“爱”,在“房子”里写一家五口的姓名,也互写过双方名字、打口水仗。
家里的厨房墙上贴着九九乘法表,卧室里也贴着拼音表,是以前买给郭富背的。他从小“不是学习的料”,成绩在班里倒数。父亲记得老师说过,他虽然学习不怎么样,倒没影响别人,不惹事。
郭富刚上初一那会,学校开秋季运动会。他跑到看台上找姐姐,说:我告诉你个事。姐姐问啥事。他说:我给你找了个弟媳。他还在校服上的校徽旁写了一行字:已有对象。很快,过了一两天,郭富就分手了。这是她知道的郭富的唯一“恋爱”经历。
郭富儿时和姐姐在墙上的“口水仗”
初中毕业后,郭富去了当地一所技校。读了一学期,他就没再读了。关于他后来打工的时间线,家人们记忆有些模糊。在多人的记忆拼凑中,我们大概得知郭富有过这样的经历:
2023年初辍学后,他在鹤壁市老城区一家餐厅当服务员,干了两个月,薪水大概一两千块钱。第一个月工资刚发,他就给家里人各发了50元红包。
那年夏天,郭富表哥高考结束后,他们俩一起去了郑州打暑假工。三位亲属有三个不同的说法,姑姑说是空调厂,父亲说是给人分拣快递,哥哥郭伟则记得是新能源汽车厂。
后来,郭富还和堂哥出去过几回,辗转太原、长沙和深圳等地。
郭富的童年照
姐姐印象里,郭富辍学开始打工以后,就变得不怎么说话了。
白天妈妈外出打工,有时父亲和他独自在家,但父子间的对话,大多是爸爸问他想吃什么、喊他吃饭。他会待在自己房间玩手游,和朋友打语音,或是出去和朋友玩,爬山、压马路、吃东西。
郭富不爱在文字聊天,有事说事,没事也不会联系。想终止对话时,他会和姐姐说:“算了,别回消息啦凡(烦)。”
姐姐说,和弟弟交流比较多的人,可能是与他年龄相仿的堂哥和表哥。但他们拒绝了访谈。
郭富虽然内向,但家人们都说他老实、听话、懂事。他每次和朋友出去,到外头吃鸡叉骨、鸡排和鸡块,他会给爸妈再带一份回来,姐姐要是在家,也给她带一份。
姐姐记得,去年寒假,她和郭富说自己粉底液快没了,要他送自己一个,郭富直接给她转了买粉底液的一百块钱。今年他们去亲戚家拜完年,郭富把全部压岁钱(两三百块钱)都给了她。那时她还拍了张照,炫耀弟弟把红包全给了自己。
郭富自己打工赚钱以后,也没再和家里要钱。他很节省,除了必要的饮食,平时不怎么花钱。他用打工攒下的钱买了耳机和山地车,心里惦记着想买个电脑,但生前一直没和爸妈说。
风波中的对峙
7月下旬,郭富因付错车费而自杀的消息被媒体报道后,许多指责司机的声音向他涌来,他的照片、姓名、电话、住址被曝光至网上,每天有数不清的电话、短信被自动“拦截”。王铭坐不住了,“头疼得很”、“急人得很”。
他多次表示,自己是7月底看了新闻才知道郭富自杀。
7月25日10点多至17点多,王铭给法院打去多个电话,但要么没人接,要么接线员称法官正在开庭。当天下午13点左右,他向法院短信中的指定账户转去1000元——他看到《民事起诉状》要求他“返还车费1000元”。他称,当时想尽快了结事情,“息事宁人”。他在7月25日给法院“案沪通”的留言、以及7月30日与法院工作人员的通话中,均向对方表达了是郭富“套现”。
7月25日,王铭在“案沪通”系统上给法官留言
26日上午,同学群里聊起这桩新闻。有人说司机是“坏人”,损坏当地形象;也有人在猜测,司机是不是他们的同学王铭。
约一小时后,王铭在群中回了几条语音:“都是同学,你们都在说,我也有这个必要出来说一下。这个人是我拉的,从虹桥拉到浦东,你们听过有十块钱的车子不嘛?那边起步价都是十几块”,“他家属晓不得噻,他人都死了,他晓得啥子,家属来起诉我”,“有些东西用一千张嘴一万张嘴都没法说”......之后,几名同学文字回复,表达了对他的信任。
王铭在自证时,常常以《民事起诉状》中提及的“车费10元”视作被冤枉的证据。但郭家代理律师解释,当时金额还未查明,“申请调查令的时候先要有起诉状,不一定要确定是多少,就先写一个数额,后面可以改。”
王铭表示,自己文化水平不高,文笔不好,也写不出来什么,只能向媒体求助。7月27日和28日,他给当地都市报打过6个电话,但未打通。28日他又去了江油市融媒体中心,被告知没办法帮他写澄清,只能自己写。对方也告诉他,如果是家属“诽谤”,可以去派出所立案,打官司。“我天嘞,这不是没事找事嘛?我吃饱了撑着。”他记得对方还说:等这两天热搜过了就好了,过两天又有新的热搜了。
王铭手机上来自全国各地的骚扰电话
郭家亲属并不认可王铭的“换现金”说法,认为“根本不可能”,“现在他觉得人死了,死无对证。”
过去这几个月,他们对王铭的诉求只有两个:一是要求他退还车费,另一个是希望他道歉。王铭对道歉的要求反应强烈。“永远不可能!随便怎么搞,不可能的事。”他面色低沉,手掌张开向前拒绝,继而强调多个“不可能”,“凭什么道歉”,“(官司)可以打,打就打呗。可以打,随便打,打到天荒地老,打到明年后年,打到一辈子我都打,但是我不可能给他道歉。”
在河南鹤壁,悲伤依旧蔓延在这个失去孩子的家庭。
郭富妈妈刚过50岁,头顶发丝花白。孩子去世后,她一个多月没去上班。那段时间,她每晚都睡在郭富房间,身旁放着火化单。家里客厅的床上,有一只狗玩偶,是妈妈让女儿买给她,因为郭富属狗。
哭泣成了她表达思念和悲伤的最频繁的方式,在工厂上班时、和丈夫因琐事吵架时、看到郭富照片时,种种时刻都在提醒她,孩子已经离世了。
父亲则多次陷入自责,埋怨自己的双腿:“我要能干的话,我儿子也走不了这一步。”如今他不怎么爱到屋外去,不晓得能和村里人聊啥。他知道人家心里也纠结,不好意思说说笑笑,但不说笑又显得看不起人一样。
为了不让父母过度悲伤,郭富的哥哥姐姐会避免提起弟弟。郭伟的抖音账号屏蔽了妈妈,不想被她看到自己为弟弟“喊冤”的视频。他也在院子安装了监控,怕爸妈想不开,出什么事。晚上忙完工作,他再在监控上看看爸妈白天做了什么,要是察觉出异样,第二天他会打电话回去。
父母至今没能到坟前看郭富。当地有父母不能给小孩上坟的习俗。姑姑说,只有清明可以,但也不能尽情地哭。
其他家人上坟时,妈妈会沿着村里的铁道向北,站在高处,远远望向东边安葬郭富的地方。从坟墓往西看,那一排大树在的地方,就是铁轨。“我们在下面哭,她在上面哭。”
郭富的墓在自家地里
文中郭伟、王铭为化名
作者——李洁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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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杜雯雯 顾问——王天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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