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转角处的阳光
"赌局成了,今儿个我许师傅娶冯秋霞!谁输谁请酒!"车间里一阵哄笑,我脸上挂不住了。
那是1987年的初春,东北的冷风还夹杂着丝丝刺骨的寒意。
我叫许长河,在国棉一厂机修车间当钳工,年方二十六,手艺在厂里算得上拿得出手。
家里老父亲身体欠佳,前两年母亲去世后,家务事都落在我这个独子肩上。厂里几次张罗给我介绍对象,都因为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姑娘们望而却步。
冯秋霞是纺织车间的挡车工,三十二岁了,个子不高不矮,瘦瘦的身板,脸庞清秀却不出众。
她那双手因为长期接触棉絮显得粗糙,指甲剪得平平整整,从不留长。
说起来,我和她并不熟悉,只是在厂区大院里偶尔点头之交。
"瞧瞧,许长河撞大运了!冯大姐的工龄比你长,退休了你小子能沾光不少。"李满仓拍着我肩膀,打趣道。
"去你的吧,人家冯姐那叫成熟稳重。"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滋味。
这荒唐赌局是我一时心软替王铁军顶的。王铁军欠了我一个人情,说是要还,不曾想竟用这么个法子。要我去追求冯秋霞,若成了,他输我两瓶泸州老窖,败了我请全班吃饭。
那年月,厂里职工宿舍紧张,单身女工都住在女工宿舍,八人一间,拥挤却热闹。
我们这代人的婚姻大多简单粗暴——相亲、见面、谈几次,合适就结婚,不合适拉倒。
可冯秋霞已过了大龄,又没有亲戚张罗,久而久之成了厂里有名的"剩女"。连续介绍几次对象都吹了,甚至有人背后嚼舌根,说她"眼光高"、"架子大"。
夜里,我躺在单身宿舍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吊扇"呼呼"转着,室友的鼾声此起彼伏。想起白天的赌约,我心里一阵发慌,这事若办不成,丢人不说,还得破费一顿,可办成了,这辈子可怎么办?
第二天下班,我特意绕到纺织车间门口,想找个机会和冯秋霞说上两句。
纺织车间永远比别的地方提前十五分钟下班,因为姑娘们得先关停那些嘈杂的织布机。
"叭叭叭"的机器声渐渐停息,工人们鱼贯而出,我一眼就看见了冯秋霞。
她没化妆,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确良工装,头发扎得整整齐齐,背着棉布挎包,静静地走在人群中,像一滴水融入了河流,不张扬,却也不卑微。
"冯...冯师傅,下班啦?"我硬着头皮上前,语气比预想的还要僵硬。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有人等她,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许师傅,有事吗?"
"没...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想请你吃个饭..."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个毛头小子。
她微微蹙眉,轻轻摇头:"不用了,谢谢。"说完就要走。
"那个...我们厂工会组织的电影,明天晚上七点,你...你要不要一起去看?"我急中生智,抓住了救命稻草。
厂里每月都有露天电影,那是八十年代工人们为数不多的文化娱乐。
冯秋霞停下脚步,转身看我,眼里有一丝复杂:"许师傅,有话直说吧,是不是有人和你打赌了?"
我如遭雷击,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在厂里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她苦笑一声,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心疼的坦然,"年轻人闹着玩,我不放在心上,但也不想配合你们演戏。"
说完,她转身欲走,我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冯师傅,不是那样的,我...我是真心想请你吃饭..."
这句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那晚我没睡好,老是想起冯秋霞临走时看我的眼神,像是看穿了我所有的心思。
第二天,我急匆匆赶去医院看父亲,老人家咳嗽不止,脸色蜡黄。医生说是肺气肿,要多休养。
等我拿了药回到病房,却意外看见冯秋霞正在给父亲倒水。
"秋霞同志送了鸡汤来,可香了。"父亲精神比往常好多了,笑呵呵地向我介绍。
我惊讶地看着冯秋霞,她手里捧着个搪瓷饭盒,泛着一层薄汗。
"许师傅,听说叔叔病了,我炖了点鸡汤,你拿回去给叔叔喝。"她声音不大,眼神却很坚定。
我一愣,接过饭盒,滚烫的温度透过来,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秋霞姐,那个...关于昨天的事..."我吞吞吐吐。
"我都知道了。"她平静地看着我,"小王那孩子今早跟我道歉了。不过我不在乎那些。如果你愿意,咱们就处处看,不行就算了。反正我这把年纪,也不差这一回了。"
没有哭诉,没有埋怨,更没有自轻自贱。
我第一次认真看她,发现她眼角的笑纹很好看,像是翻过了许多页人生后留下的印记。那种从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岁月赋予的礼物。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约会。
最初只是她隔三差五来医院看望父亲,给老人带点小菜小汤。
慢慢地,我发现她并不像传言那样"难相处"。她只是话不多,做事认真,不爱在人前表现自己。
她不善言辞,却总能在我下夜班回宿舍时,趁值班阿姨不注意,塞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烧饼;我加班时,会看见她在厂门口等我,不催也不问,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像座小小的灯塔。
一次,我加班到深夜,出厂门时已是凌晨一点,万万没想到她还在等。初秋的风已经转凉,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缩在门卫室旁的长椅上,看见我出来,立刻站起身。
"这么晚了,你怎么......"我又惊又感动。
"担心你饿,给你带了点干粮。"她从挎包里掏出热水瓶和几个肉包子,"热乎的呢,刚从食堂带出来的。"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这个被大家忽视的普通女工,心里装着比谁都细腻的情感。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单位虽有公费医疗,却总有这样那样的费用需要自己掏腰包。
冯秋霞来得勤了,帮我照顾父亲,洗衣做饭,从不喊累。那时的人民医院条件简陋,走廊上打地铺的家属比比皆是,她就和我轮流照顾,对老人家比我还细心。
记得有次深夜,父亲突然呼吸困难,我去找值班医生却不在。冯秋霞二话不说,背起老人就往急诊室跑。
那一刻,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院里的老杨头见了我,总是竖起大拇指:"长河啊,你这闺女找得好啊!比那些小丫头片子强多了,懂事儿!"
父亲住院三个月,出院那天,他拉着我和冯秋霞的手,眼含热泪:"好孩子,如果不是你们,我这条老命早就交代了。"
结婚是在父亲出院后的一个月。
没有大操大办,就在厂里食堂摆了几桌酒席,请了两边工友,简简单单。同事们起哄着要我俩喝交杯酒,冯秋霞难得红了脸,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着,心里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为了赌约勉强上阵的小伙子了。
婚后不久,我们分到了一套六十平的两居室,在厂区家属院里。
说是两居室,其实就是一个卧室加一个小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都在外面公用。但在那个年代,这已经是很不错的待遇了。
冯秋霞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了几张电影明星的剪报,还专门腾出一角放了我爱看的《工人日报》和几本技术手册。
父亲和我们一起住,冯秋霞照顾得无微不至,从不叫苦叫累。老人家每天盼着她下班,说只有儿媳妇做的饭"对味儿"。
厂里的同事都说我走了狗屎运,娶了个"现成黄花菜"。我也不反驳,只是心里明白,这份幸福来之不易,更值得珍惜。
1989年,我萌生了考夜大的想法。
那时候,厂里正推行技术革新,谁有文凭,前途就更广阔。可学费不低,加上家里开支,我有些犹豫。
一天晚上,冯秋霞突然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布包:"长河,我知道你想考大学,这些年我存了点钱,你去试试吧。"
我打开一看,是几本存折,加起来有两千多块,在当时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够一个工人三年的工资了。
"这...这哪来的?"我惊讶地问。
"我这些年攒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一直想着有个急用。现在用在你身上,最值。"
我看着那一摞存折,几乎落泪。那是她十年的积蓄,一分一厘攒下来的。
"你还年轻,多学点没坏处。"她说话时眼里闪着光,"我上学少,什么都不懂,但你不一样,你应该有更好的前程。"
就这样,我开始了四年的夜大生涯。
白天上班,晚上学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冯秋霞从不抱怨,反而一次次鼓励我坚持下去。
为了省钱,她自己动手做工作餐带到厂里;为了让我安心学习,她主动承担了照顾父亲的全部责任;为了不让我分心,家里大小事务她一肩挑。
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零下三十多度,我晚上下课回来,看见她在昏暗的路灯下等我,手里捧着个热水袋,脸被冻得通红。
"快拿着,暖暖手。"她把热水袋塞给我,"路上小心点,听说前面结冰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什么叫"相濡以沫"。
1993年,我从夜大毕业了,顺利被提拔为技术科副科长。
工资涨了不少,家庭条件也好转起来。我们买了彩电、冰箱,换了新自行车,还在春节时寄了五十块钱给远在农村的岳父岳母。
父亲也老了许多,但精神还好,每天拿着收音机听新闻,逢人就夸自己儿媳妇能干。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凡而充实。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过完这一生。
谁知道,1997年的一场变故,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年,国企改革风潮席卷全国,我们厂也不例外。
先是减产,后是裁员,最后是全厂改制。工人们人心惶惶,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一天,冯秋霞回来,脸色有些难看:"长河,厂里要精简人员,我们纺织车间首当其冲。"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会被裁员吗?"
"八成是躲不过了。"她叹了口气,"我们车间一半人都要走。"
那段日子,我心里忐忑不安,虽然自己的位置暂时保住了,但冯秋霞随时可能下岗。
每天回家,我都不敢问她厂里的情况,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终于有一天,她回来时眼睛红红的,我知道,最坏的消息来了。
"秋霞..."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长河,我下岗了。"她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杆,"不过你别担心,我和张大姐她们几个商量好了,准备承包厂食堂,自己干!"
我愣住了:"承包食堂?你们懂这个?"
"我这些年没少帮食堂阿姨打下手,多少学了点。再说了,人总得往前看,不能光等国家发救济。"她眼里重新有了光彩,"以后能多赚点了,说不定还能给咱爸换个好点的轮椅呢!"
就这样,她和几个下岗姐妹一起,承包了厂食堂,开始了新的奋斗。
从此,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采购、烹饪、收银、打扫,样样亲力亲为。回家时常常累得腰酸背痛,却从不叫苦。
慢慢地,食堂生意越来越好,不仅厂里工人爱去,连附近居民也慕名而来。
冯秋霞的手艺在当地小有名气,特别是她做的锅包肉和蒸饺,常常供不应求。
日子又好起来了,我们攒了点钱,准备翻新一下家里的老旧家具。
那天晚上,我翻箱倒柜找存折,无意中发现了她的一本旧日记本,好奇之下翻开一看,却被里面的内容震惊了。
"1987年3月15日,今天许长河来找我,说是想请我吃饭。大家都在传他是为了赌约才接近我。我心里清楚,但不想戳破。其实看过他这么多次,总觉得这个年轻人心地不坏,只是还不够成熟。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毕竟三十二岁了,再不嫁,这辈子就真的要一个人过了..."
我手里的日记本仿佛千斤重,每一页都写满了她这些年的付出、坚持和不为人知的辛酸。
她知道一切,却从未提起。她默默承受,用真心温暖了我和这个家。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嫁给长河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虽然开始于一场赌约,但我赢得了一生的幸福。"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菜市场买了一大束康乃馨,回到家时,冯秋霞正在厨房忙活。
"今天什么日子?买这么多花?"她好奇地问。
我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秋霞,这些年,谢谢你。我想重新向你求婚,不是因为赌约,不是因为责任,而是因为我真心爱你。"
她愣住了,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也明白了。"我握住她的手,"这十年来,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她擦了擦眼泪,温柔地笑了:"傻瓜,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赢了幸福,不是吗?"
我紧紧抱住她,这个曾经被我因为赌约而勉强接受的女人,如今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钢铁厂的烟囱下,纺织厂的织布机旁,在那个年代的风尘里,她用最朴素的方式给了我一场转角处的阳光,温暖而持久,照亮了我们平凡却真实的生活。
如今回望那荒唐的赌局,我才明白,真正的赢家是我。那个春天,我娶了一位普通的女工,却得到了一生最珍贵的财富。
那年,食堂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添置了新家具,给父亲换了电动轮椅,生活的色彩一点点鲜明起来。
她依然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回来时总会带着一身食堂的油烟气。有时候累了,就靠在我肩头小憩一会儿,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着。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长河,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我有些诧异。
"后悔当初那个赌约,后悔...娶了我。"她难得流露出不安。
我握住她粗糙的手,认真地说:"秋霞,如果时光倒流,我会更早地遇见你,不是因为赌约,而是因为我渴望和你在一起。"
她破涕为笑,眼里盛满了星光:"那我可就赚大了!"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真心相待更珍贵的礼物。她给了我温暖的家,我给了她坚定的承诺,我们一起,在平凡的日子里,编织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谁说平凡就不美丽?谁说简单就不珍贵?在那个物质匮乏但人心温暖的年代,我们用最朴素的方式,诠释了爱情的真谛。
如今,每当我看见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听见她轻声哼唱的老歌,我都会感到一种深沉的幸福和感激。
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出众,而是因为她用一颗真心,温暖了整个家。
那场始于赌约的姻缘,最终成就了一段真挚的情感。
在人生的转角处,我们遇见了彼此,也遇见了最好的自己。
这,就是属于我们的阳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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