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洪爱珠

作家,著有散文集 《老派少女购物路线》。

美凤姨嬷是外婆大妹,今年86岁。台语称祖母辈女性为阿嬷,其姐妹为姨嬷。外婆姐妹虽多,但各自婚嫁,难得碰面。家里人与未婚的美凤姨嬷最亲。她是我们口中唯一的姨嬷。

姨嬷生得好看,而若无其事。鹅蛋脸,挺鼻大眼,一口好牙。长发从未染烫,梳成圆髻。年过八十,脸上不见一块斑。昔年吃粥者众,酱菜车售咸蛋黄,余下的蛋清便宜,据说她年轻时偶尔打一碗来敷脸。此外,除搽点口红,一向不施脂粉。八旬年纪,面目平坦素净。她大半生是什么样的人,终将完成一张这么样的脸。

至今姨嬷不使用智能型手机,家人送也不肯收。纯以现金购物,不上网,因此免于自我暴露和无穷尽的分心,全副精神在过日子。做菜、散步、浇花,夏天渍酱瓜,冬天炊菜头粿。将每日饮用的茶叶晒干,收妥,缝成茶叶枕头,夏日里枕着透气。每日茶叶不过掌心一掬,旷日费时,但她总有时间去做,而我时常没有。在青春崇拜无所不在的社会里,我羡慕这样活得好的老人。她凝固,熟透,炖软,近乎完成。时间经过一个人,难免锈迹斑斑。但也有我姨嬷这样的,活得简洁,润泽入里,无所谓老之将至。

姨嬷母亲早逝,她高女毕业就去工作。聪明自律,且至今未婚。她的同辈女性,罕有不嫁人的。她非但没嫁人,并且自拥一套公寓,成为我心里最理想的那种都会女子。都会的坏处是疏离,好处也是。独居在都会里的女人,有效隔离了邻里太过相闻,以及传统宗族制度方方面面的拖累。

20世纪70年代,我的妈妈、舅舅阿姨们还是小孩,都爱去姨嬷的公寓玩。她烧糖醋排骨,准备桶装冰淇淋任孩子们自由去吃;小吃摊车经过,她将钱放在竹提篮里,绑上绳子,透过窗户降至路面。小贩取钱交货,篮子回升,点心到手。这群小朋友如今都是初老年纪,对公寓里的新鲜事物,仍记忆犹新。

20世纪90年代,姨嬷的妹妹阖家移民加拿大。她将自己的公寓卖了,搬进妹妹台北郊外的别墅,照看房子以及妹婿的老父亲,过起退休生活。我小学放暑假,去与他们住几天,和时年九十、寿而康的老先生一起看手绘时期的迪士尼卡通。老先生高寿离世,近年妹妹妹婿回台,与姨嬷三老同住一屋,偶尔一起吃饭,但各自作息,尽量不麻烦彼此,别墅住成了学生宿舍。

几年前,换我搬进小公寓独居,不时接姨嬷来家里度周末。一老一少隔代宅女,一起做些什么呢?当然是聊天,大量聊天。我身边仅剩姨嬷能纯以古雅而丰富的方言叙事,不掺混其他语言。我也以方言应答,室内瞬间成为最高密度母语环境,令人无比安适,如在母亲怀抱里游泳。

姨嬷通常随手带点食材来访。自己腌的荫冬瓜,或烫好的绿豆芽。有时是一袋凤梨皮,咚一声倒入电锅,煮滚静置,就能化解锅壁的陈渍。我们一起下厨,切磋做法,吃蒸肉饼这样的家常菜。饭后在串流上挑一部老电影来看,如1977年《幸福的黄手帕》,壮年时凛然刚正的高仓健先生,符合姨嬷的审美。电影播放前,问姨嬷吃冰淇淋吗?她像孩子一样高兴。

她坚持在客厅睡沙发床,拒绝房里的双人床,非因客气,而是作息不同。她五点已起身,先喝大量温开水,理顺长发,梳成髻。自己蒸个馒头吃,并将全室地板扫个干净。

与姨嬷相识近40年,过半时间我在当小孩,让她照顾,成年后忙着前奔,难得停驻。终于她慢下来,我追上了。得以成年女性状态,与成年女性的姨嬷相处。观察她的偏好、随她起居。这份关系从此立体起来,且充满细节。

结婚后我移居夫家,姨嬷年纪愈大,难免衰弱。我们的女子公寓时间于是告一段落。将之写在这儿,腌渍存贮。愿自己逐渐如她,因勤劳而安适,独立而自足,无所谓老之将至。

原文刊载于《时尚COSMO》9月刊

编辑:聂丽平

作者:洪爱珠

新媒体编辑:兰昕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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