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建华,你妈她……”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有些发颤。陈建华正在整理刚从银行取出的现金,一叠叠崭新的百元大钞在指间滑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咋了?”他随口问,眼睛还盯着桌上那本崭新的房产证,封面是喜庆的红色。
“她说想见见你几个姐姐。”
“让她们回来呗。”建华语气敷衍,目光在房产证上多停留了几秒。
父亲沉默了好一阵,最后只撂下一句:“算了,当我没提。”
三月的南方小城还带着点春寒,空气里夹杂着湿气。陈家老宅门前的老槐树刚冒出几片嫩叶,远处推土机的轰隆声已经响了快一个月,整个老街都被拆迁的灰尘笼罩着。
陈建华从城里赶回老宅,西装笔挺,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他推门进屋,看到父母坐在堂屋里,面前摊着一堆文件,红章在纸上格外刺眼。
“九百万。”父亲陈国强说这个数字时,声音低得像怕惊动了谁。
建华点点头,没啥表情。这数字他早知道,拆迁办来量房子时他就在旁边。老宅地基大,还有几间老平房,按新政策算,确实能拿这么多。
母亲李桂兰的手在桌上轻轻摩挲着那份《拆迁补偿协议》,手指有些抖。她快七十了,手背上青筋凸起,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
“都给你。”李桂兰说,声音干涩。
建华没推辞,甚至没表现出半点惊讶。他从包里掏出一份早就备好的《财产赠与协议》,搁在父母面前。“签个字就行。”
陈国强拿起笔,签下名字,字迹歪歪扭扭,不复当年的利落。李桂兰接过笔,犹豫了一下,也签了。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外面推土机的声音还在响,偶尔夹杂着瓦片落地的脆响。建华收好协议,起身要走。
“你几个姐姐……”李桂兰突然开口。
“她们有啥意见?”建华停下脚步,转头看母亲。
“没啥意见。”李桂兰摇摇头,“就是……”
“就是啥?”
“没事。”
建华走后,老两口坐在堂屋里,半天没说话。夕阳斜照,屋里光线渐渐暗下去,谁也没起身去开灯。
那天晚上,李桂兰给六个女儿挨个打了电话。
大女儿芳在深圳,接电话时正忙着给孩子做饭。“知道了,妈。”她语气平淡,没多说一句。
二女儿萍在无锡开了个小卖部,电话里夹杂着顾客讨价还价的嘈杂。“挺好,妈。钱给建华也正常,他是家里独苗。”
三女儿霞嫁到江西,丈夫在外跑货车,她独自在家带俩娃。“妈,我知道了。你们身体还好吧?”
四女儿蓉在广州做家政,住在雇主家,接电话时压低了嗓音:“妈,我这会儿不方便说。”
五女儿丽在杭州开了家美甲店,生意还行。“九百万?不少啊。给建华也没啥问题。”
小女儿雯还没结婚,在上海做白领。“妈,你和爸以后跟建华住吧,他那房子大。”
打完六个电话,李桂兰放下手机,脸上没啥表情。她走进厨房,热了碗昨晚剩的稀饭,端给陈国强。
陈国强喝着稀饭,问:“她们都说啥?”
“都说挺好。”
“那就好。”
两人没再吭声,只有勺子碰碗的轻响在厨房里回荡。
02
四月初,陈国强七十大寿。
建华早早在城里最好的酒店订了三十桌。他开着新买的宝马车去接父母,车停在老宅门口,引来不少邻居围观。
“建华这车得大几十万吧?”
“人家现在有钱了,九百万呢!”
“这小子从小脑子活,现在多有出息!”
建华下车,帮父母拉开车门。李桂兰穿了件新买的灰色外套,陈国强穿着建华给他买的西装,俩老人坐进车里,显得有点局促。
酒店包厢布置得喜气洋洋,红色横幅上写着“祝陈国强老先生七十大寿”。建华还请了司仪和乐队,场面挺气派。
亲戚朋友陆续到场,带着礼金和祝福。建华忙着招呼,脸上笑得像朵花。他特意留了六桌给姐姐们,位置安排在最前头。
十一点,宴席开场。司仪拿着话筒喊:“各位亲朋好友,今天咱们齐聚一堂,为陈国强老先生庆七十大寿……”
陈国强坐在主桌上,不时朝门口瞅。李桂兰低头捏着茶杯,半天没喝一口。
“现在有请寿星的儿女们上台,给老先生敬酒!”司仪的声音在包厢里回荡。
建华站起身,走到父母身边,举起酒杯,对着话筒说:“谢谢大家来给我爸庆生……”
话说到一半,他顿住了。包厢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所有人都等着他继续。
“我几个姐姐今天有事,没能过来。”建华硬着头皮说,“不过她们让我代她们祝福爸长寿。”
底下开始有人小声议论。
“六个姐姐一个都没来?”
“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女儿就是这样,嫁出去就不是自家人了。”
“还是儿子靠谱。”
建华脸有点发烫,也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尴尬。他一口干了杯里的酒,坐了下来。
宴席办得很热闹,宾客们吃得开心,礼金也收了不少。可那六张空荡荡的桌子,像六块无声的牌匾,让整个宴会厅显得有点怪。
晚上回家,建华坐在客厅里数礼金。李桂兰在厨房收拾,陈国强看电视。
“妈,她们真忙到连爸的生日都来不了?”建华突然问。
李桂兰停下手里的活,背对着他说:“都有事。”
“啥事这么重要?”
李桂兰没吭声,继续洗碗。
建华又喝了几杯,酒劲上来,话也多了:“我看她们就是嫌咱家以前穷,现在有钱了又眼红。女人就这样,小心眼。”
陈国强关了电视,起身回房,经过建华时拍了拍他肩膀:“早点睡吧。”
“爸,我说得对不对?”建华抬头问。
陈国强没回答,径直回了卧室。
客厅里只剩建华一人,他看着茶几上那堆礼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03
芳是老大,今年四十六了。她十七岁就嫁了人,嫁给村里一个修车的。当时建华刚上初中,家里交不起学费,就拿芳的彩礼钱供他读书。
芳的婚礼简单得不行,就在家里摆了两桌。李桂兰给了她一个红包,里面装了三十块钱。“这是妈给你的压箱钱。”李桂兰说。
三十块钱,那会儿也不算多。芳收下,没多说啥。
婚后第二年,建华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学费比初中贵不少,家里又没钱。芳回娘家时,李桂兰跟她商量:“芳,你看能不能帮帮忙……”
芳二话没说,把攒的钱全掏出来,一百五十块。“够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
建华高中三年,芳前前后后掏了不少钱。她自己的俩孩子穿的都是别人家不要的旧衣服,可每次建华回家,她总塞点零花钱给他。
建华考上大学那天,全家乐开了花。芳特意买了只鸡,炖了汤给建华补身子。“大学生啊,咱家出了个大学生!”她笑得合不拢嘴。
大学四年,芳又出了不少力。她开始养猪种菜,省吃俭用,就为了多给弟弟寄点钱。
建华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份工作。第一个月发工资,他给芳买了件外套,花了一百块。芳收到时眼眶红了,她从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
后来建华结婚,买房差四万块。李桂兰又找上芳:“芳,你弟弟要结婚了……”
芳把自己攒的钱全拿出来,还跟亲戚借了两万。“够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她还是那句老话。
建华的婚礼办得风光,在城里最好的酒店摆了二十桌。芳一家四口坐在角落,穿着最普通的衣服,看着弟弟和弟媳接受祝福。
婚礼后,建华给了芳一个红包,里面五百块。“姐,这是我一点心意。”
芳没推辞,她知道这钱她得拿着。回家的路上,她算了算,这些年为弟弟花的钱,少说也有三万多。五百块,连零头都不够。
但芳没抱怨过。她觉得弟弟是家里独苗,理应多帮衬点。
直到拆迁款的事。九百万,全给了建华,六个姐姐一分没得。
芳听到这消息时,正在厨房刷碗。她停下手,愣了好久。
不是因为钱,而是那种被彻底忽略的感觉。好像她这些年的付出,在父母眼里啥也不是。
萍是老二,比芳小两岁。她的命和芳差不多,也是为了供弟弟读书早早嫁了人,去了无锡。
萍的丈夫老实,在厂里打工。两口子日子过得紧巴巴,但也凑合。萍在家带孩子,偶尔做点手工活贴补家用。
建华上大学时,萍也出了不少力。她把手工活的钱都寄回家,有时候一个月能寄一百多。
萍的女儿六岁时得了急性肺炎,住院要交三千块押金。萍一家拿不出这钱,她打电话给李桂兰,想借点钱救急。
“妈,我实在没办法了,孩子病得厉害。”萍在电话里哭。
李桂兰沉默半天,说:“家里也没钱,你再想想办法吧。”
萍最后找同事借了钱,女儿的病治好了,可她欠了一堆债。半年后,她听说建华买了辆新车,花了十五万。
萍没吱声,只是默默还债。
霞是老三,嫁到江西农村。丈夫常年在外跑货车,她在家种地带孩子,日子过得苦。每年过年,她还是会给家里寄点钱。
霞的儿子上高二时成绩很好,老师说他有希望考985。可高三那年,霞丈夫摔断了腿,干不了活,家里断了收入,儿子差点辍学。
霞带着儿子回娘家,求父母帮忙。她跪在李桂兰面前:“妈,借我一万五,孩子毕业后肯定还你。”
李桂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心里也不好受。但她还是摇头:“霞,妈不是不帮,家里真没钱。”
“妈,建华不是刚买了房子?他肯定有钱。”
“那是你弟弟的钱,妈管不了。”
霞没借到钱,儿子最后真辍了学,现在在城里工地搬砖,一个月挣四千多。
蓉是老四,在广州做家政。雇主家条件好,对她还不错。她每月工资五千,除去生活费,剩下的全寄回家。
蓉的孩子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她一年只能回去一两次。每次回家,她都给家里人带礼物,包括建华和他的妻儿。
蓉在广州十几年,见识了不少。她知道啥是真正的有钱,也知道啥是真正的穷。她从不眼红别人,只希望自己孩子能过得好点。
蓉的女儿上大学时,她把所有积蓄都掏出来。学费、生活费、住宿费,一年得三万多。蓉咬牙供着,自己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女儿毕业后找到工作,蓉松了口气,想着可以给自己攒点养老钱。可拆迁款的事让她觉得自己这些年像个笑话。九百万,她想都不敢想的数字,就这么全给了建华。
丽是老五,六个姐妹里最漂亮的。
她十九岁时很多人追,可她没急着嫁人,跟着村里的姐妹去了杭州打工。
丽在杭州交了个男朋友,人挺好,两人感情深,还计划结婚。可丽意外怀孕,男朋友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丽也同意。
她把这事告诉家里时,李桂兰气得不行,连夜赶到杭州把她拽回家。“你个死丫头,没结婚就怀孕,咱家还怎么做人?”
李桂兰硬拉着丽去医院做了人流。丽哭着求母亲,说她真心爱那男孩,想结婚生孩子。可李桂兰不听,说女孩得干干净净嫁人。
手术后,丽身体很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那男朋友打了很多电话,丽都没接。后来就断了联系。
两年后,建华的女朋友也未婚先孕。可李桂兰却乐呵呵,说这说明建华身体好,能生儿子,还大办了满月酒。
丽听到这事时,正在美甲店给客人做指甲。她的手微微发抖,但脸上还得挂着笑。
雯是老幺,也是最有主意的。她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在一家外企做市场策划,收入不错,见识也广。
雯小时候看着姐姐们为弟弟牺牲,她暗下决心,绝不走那条路。所以她一直没结婚,就是想活得独立。
三年前,雯想开个策划公司,手头差启动资金。她需要五万块,打电话给李桂兰借钱。
“妈,我就是借五万,公司起来后肯定还你。”
“雯啊,女孩子创啥业?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妈,我不缺人追,就是想干点自己的事。”
“家里哪有钱?你爸身体不好,钱得留着看病。”
雯挂了电话,心里不是滋味。她知道家里不是没钱,是不想借给她。
一个月后,她听说建华给儿子报了个国外夏令营,花了六万,就为了让孩子学英语,见世面。
雯听到这事时正在加班。她趴在桌上哭了很久,抹干眼泪继续干活。
后来雯的公司还是开了,靠朋友借的钱,生意做得不错。可她再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也很少回去。
听到拆迁款的事,雯一点不意外。她早料到会这样,早就心冷了。
04
五月初,建华用拆迁款在城里买了套大房子,四室两厅,180平,装修得像样板间。他把父母接过来,安排他们住主卧。
家里家具全是新的,冰箱、洗衣 Mlachine、空调一应俱全。李桂兰坐在新沙发上,摸着光滑的皮面,眼神复杂。
“妈,这房子咋样?”建华问。
“挺好。”李桂兰点点头。
“以后你和爸住这儿,啥都不用操心。”
李桂兰没吭声,起身去厨房做饭。新厨房里全是新家伙,电陶炉、微波炉她都不会用。她站在那儿愣了会儿,才开始淘米。
陈国强坐在客厅看电视,55寸的液晶屏画面很清晰,可他总觉得不如老家的小电视亲切。
晚饭时,三人围着大餐桌吃饭。桌子是实木的,挺气派,可三个人坐着显得空荡荡。
“爸,妈,你们还缺啥?”建华问。
“没啥,都挺好。”陈国强说。
“明天我去给你们办医保卡,看病也方便。”
“嗯。”
除了这些,桌上没啥话。李桂兰吃得少,低头扒饭。陈国强偶尔夹口菜,也没啥胃口。
饭后,建华去书房忙工作,陈国强继续看电视,李桂兰坐在阳台上发呆。阳台宽敞,摆了几盆花,能看到楼下的绿化带。
晚上睡觉时,李桂兰躺在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床垫软得不行,她却总觉得不踏实,想念老家的硬板床和熟悉的卧室。
“睡不着?”陈国强问。
“嗯。”
“我也睡不着。”
两人没再说话,静静躺在黑暗里。窗外偶尔有车经过,灯光在墙上晃过。
日子一天天过,李桂兰话越来越少。她的活动范围就局限在卧室、客厅、厨房和阳台。建华给她买了不少新衣服,她却不爱穿,还是穿着旧的。
陈国强适应得快点,学会了用遥控器和电陶炉。他最喜欢下楼去小区门口的棋牌室打牌,跟一群老头聊聊天,时间过得快。
“你又去打牌了?”李桂兰问。
“消遣消遣。”陈国强说。
“输钱没?”
“没,赢了三十。”
李桂兰没再问,回屋照了照镜子。镜子大,能照出全身。她看着自己老去的脸,心里一阵酸楚。
六月,建华的妻子生了第二个儿子。建华乐坏了,又办满月酒,又给孩子买各种东西。
李桂兰抱着小孙子,心里五味杂陈。孩子挺可爱,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想起六个女儿小时候的样子。
“妈,你咋哭了?”建华看到母亲眼角有泪。
“没啥,高兴的。”李桂兰擦了擦眼角。
“可不是嘛,咱家又添了个男丁,大喜事!”
李桂兰点点头,继续抱着孙子,可眼泪还是止不住。
05
七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建华正在家午睡,门铃响了。他开门一看,是个快递员。
“陈建华先生?您的快递。”
建华接过包裹,看到寄件人写着:陈雯。是他最小的妹妹,好久没联系了。
包裹不大,但挺沉。建华拆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厚厚的打印稿,用皮筋绑着,上面还有张便签。
便签上是雯的字:“哥,这是妈以前写的东西。她说如果她走了,要烧给她,但我觉着你得先看看。”
建华心里一紧,拆开打印稿。
第一页写着:李桂兰的遗言草稿。
建华手开始抖,他接着往下看。
“我叫李桂兰,今年69岁。我不识字,这些话是我用语音转文字慢慢弄出来的,错别字多,但我想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女儿们。”
“芳从十七岁就帮家里,她为了供弟弟读书,早早嫁了人,嫁得不好。我知道她男人对她不好,可我没管过,只想着建华要钱上学,芳是女娃,迟早嫁出去。”
“萍也一样。她女儿得肺炎时找我借钱,我说家里没钱。其实我那会儿有四千块,想给建华买个新手机。我没借给萍,眼睁睁看她四处借钱。后来听说她借了高利贷,利息高得吓人,现在还没还清。”
“霞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她儿子交学费,我心都碎了。可我还是没答应。那时建华刚买了房子,我怕他缺钱,想把钱留给他。霞的儿子本来能上好大学,现在在工地搬砖。”
“蓉在广州做家政,辛苦得很。她每月寄钱回来,从没断过。可我从没谢过她,连她在外面过得咋样都没问过。我只知道收钱,收了都给建华花。”
“丽的事我做错了。她那会儿找了个好男孩,两人真心相爱。可我觉着女孩子未婚先孕丢人,硬把他们拆散了。可建华女朋友怀孕时,我却高兴得不得了,还办了满月酒。我这偏心得太离谱了。”
“雯最有出息,想创业找我借五万。我没借,说家里没钱。可那会儿我给建华儿子报了个夏令营,花了六万。雯现在不常回家,我知道她怨我。”
“我这辈子错得太多,重男轻女,偏心得没边了。我总觉着儿子得传宗接代,女儿是外人。可我忘了,她们也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上掉的肉。”
“现在拆迁得了九百万,国强说全给建华,我当时同意了。可后来我越想越不对,觉得不公平。我想分成七份,每人一份。我还偷偷跑去问律师,能不能把钱分给所有孩子。”
“我甚至写了个新方案,想平分给七个孩子。可建华知道了,他气得要命,说我要敢这么干,就不认我这个妈。国强也不同意,说女儿嫁出去就是外人,家产不能给外人。”
“我又妥协了,又偏向了建华。可我心里难受,觉得对不起女儿们。”
“我知道建华不会真心照顾我们。他得养家,还房贷车贷,压力大。我们老了,就是他的累赘。可我们没别的办法,女儿们被我们伤透了心,不会管我们了。”
“这九百万,与其说是给建华的,不如是我们最后的赌注。我们把钱全给他,希望他能照顾我们老了。可我心里清楚,这赌注多半要输。”
“如果我死了,把这些话烧给我。我不敢说出来,我是个没用的女人,一辈子都在干错事。”
建华看完,手里的纸都被汗浸湿了。他瘫在沙发上,脑子一片乱。
他接着翻,看到一份房产证复印件,上面写着:房屋所有人:陈雯。
下面有行小字:李桂兰于2020年曾想将一套小产权房登记给小女儿陈雯,但被陈建华发现后威胁断绝母子关系,李桂兰最终放弃。
建华想起来了,三年前母亲提过这事。他当时气得不行,说女儿是外人,家产不能给外人。母亲后来没再提,他以为她想开了。
原来她一直记着,一直在愧疚。
建华继续翻,后面还有很多内容,都是母亲用语音转文字敲出来的,错字不少,可每句都戳心。
“我梦到过我的女儿们,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芳扎着小辫子,萍老跟在后面,霞爱唱歌,蓉爱笑,丽长得俊,雯最机灵。她们围着我喊妈,我的心都化了。”
“可我醒了,她们都长大了,都离我远了。我把她们越推越远,现在想拉都拉不回来。”
“我想给她们打电话,可不知道说啥。说啥都是错的,做啥都晚了。”
“建华生日时,我给她们打了电话,想让她们回来。可她们都说有事,来不了。我知道她们不是真忙,是不想回来。”
“我不怪她们,是我先不要她们的,现在她们不要我了,活该。”
“我想跟她们道歉,可不知道咋开口。道歉能顶啥用?钱都给了建华,房子也买了,全都定了。”
“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了。我想见见女儿们,想抱抱她们,说声对不起。可我没脸开口,怕她们更恨我。”
建华看到这儿,眼泪哗哗地流。他想起母亲最近的沉默,想起她眼里的悲伤。原来她心里一直这么痛苦。
他翻到最后一页:
“建华,如果你看到这些话,妈想跟你说几句。”
“妈不怪你,你也不容易。养家、还贷款,压力大。妈给你这九百万,不是想要你回报啥,就是希望你过得好点。”
“可妈希望你明白,你的姐姐们不是外人,她们也是妈的孩子。妈这辈子错得太多,偏心得没边了。如果有下辈子,妈一定公平对待每个孩子。”
“妈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如果我死了,你别怪你姐姐们不来送终。是我先对不起她们,她们不欠我啥。”
“建华,妈求你一件事。如果能行,你去跟姐姐们道个歉,替妈说声对不起。妈这辈子做错太多,死了都不安心。”
“最后,妈想说,不管咋样,你都是妈的儿子,她们都是妈的女儿。血浓于水,改不了。妈希望你们能和好,别一辈子不来往。”
“妈爱你们,爱每一个孩子。”
建华看完,整个人瘫在沙发上。他想起母亲这几个月的变化,想起她的沉默和泪水。原来她一直背着这么重的愧疚。
他想起姐姐们的冷淡,原来她们不是真冷血,是被伤透了心。她们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是忽视和不公。
建华哭了,哭得像个小孩。他想起小时候,姐姐们对他的好。芳给他买糖,萍给他缝衣服,霞教他唱歌,蓉逗他笑,丽给他扎小辫,雯陪他写作业。
那时候他们多亲啊,多开心。啥时候开始,彼此有了这么深的隔阂?
建华想起父亲的偏心,母亲的懦弱,也想起自己的自私。他从小被宠惯了,习惯了姐姐们的付出,却从没想过回报。
现在他有了九百万,有了大房子,有了想要的一切。可他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亲情。
建华拿起手机,想给姐姐们打电话。可他不知道说啥,觉得自己没脸面对她们。
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上,啪啪作响。建华坐在客厅,看着窗外的雨,心里空荡荡的。
06
八月底的一个晚上,李桂兰突然病了。
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坐在阳台看楼下的灯火。建华在书房忙工作,陈国强在客厅看电视。
九点多,建华听到阳台传来一声闷响,像啥东西摔了。他跑出去一看,母亲倒在地上,脸色白得吓人,呼吸很弱。
“妈!”建华大喊,赶紧扶起她。
陈国强听到动静,也跑过来。两人手忙脚乱把李桂兰送去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是急性心梗,情况严重,直接进了ICU。医生说要做好心理准备。
建华坐在ICU门外,抱着头,想起母亲的遗言,心里全是悔恨。
陈国强坐在旁边,皱着眉说:“她最近话少,我还以为她就是不习惯新房子。”
“爸,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啥?”建华问。
陈国强没吭声,只是盯着ICU的门。
夜深了,医院安静得吓人。建华想起小时候,母亲总为他熬夜做饭、洗衣服。那时的母亲老是笑着,虽然日子苦,可她从不抱怨。
可现在的母亲沉默寡言,眼里总带着悲伤。啥时候开始,她变成这样的?
建华想起母亲的话:“我们把钱全给他,希望他能照顾我们老了。可我心里清楚,这赌注多半要输。”
母亲是对的,这赌注输了。建华给了父母最好的物质条件,却忽略了他们的内心。
凌晨三点,医生出来,摇了摇头:“我们尽力了。”
建华感觉天塌了,他扑通跪在地上。陈国强也站不住,靠着墙滑坐在地。
李桂兰走了,带着满心的愧疚走了。她没等到女儿们的原谅,也没等到家人的团聚。
建华想起母亲的遗愿:替她跟姐姐们道歉,说她对不起她们。
可现在说啥都晚了。
第二天,建华开始联系姐姐们,告诉她们母亲去世的消息。
芳接到电话时正在上班,愣了好久,说:“我知道了,我会请假回去。”
萍在电话里哭了:“妈咋走得这么突然?我还想着过年回去看她呢。”
霞在地里干活,听到消息丢下锄头,坐在田埂上哭了半天。
蓉在广州,请了假买了最早的火车票。
丽在美甲店,听到消息默默流泪。
雯最后一个到,她赶了回来。
六个姐姐都回来了,为了母亲的葬礼。她们站在建华面前,表情复杂。
“妈走前有啥话?”芳问。
建华想起母亲的遗言,想起她的忏悔。他看着六个姐姐,千言万语堵在喉咙。
“妈说……她对不起你们。”建华终于说出来。
姐姐们沉默了,谁也没说话。
母亲的葬礼很简单,按老家习俗办。六个女儿穿白孝服,建华穿黑色西装。
葬礼上,建华想起母亲的话,想起她的痛苦。他觉得该说点啥,为母亲做点啥。
“我想说几句。”建华站起来,“妈生前一直很愧疚,觉得对不起姐姐们。她说她偏心得太厉害,做错了很多。”
姐姐们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妈还说,希望我们能和好,别一辈子不来往。”建华声音哽咽,“我知道我们都做得不好,可妈希望我们能原谅彼此。”
芳先开口:“妈走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咱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
其他姐姐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但建华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和解。真正的裂痕太深,不是几句话能补好的。
葬礼后,姐姐们各自回去。建华想留她们,想真正和解,可不知道咋开口。
最后,雯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个小盒子。
“这是妈的骨灰,她说要烧了那些话给她。可我觉得你得看看,所以先给你了。”
建华接过盒子,里面是母亲的部分骨灰和烧掉的打印稿灰烬。
“妈还说,如果有下辈子,她要公平对待每个孩子。”雯说完,转身走了。
建华抱着盒子,站在空荡荡的墓地,心里的悲伤和悔恨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07
母亲去世后,陈国强的身体也垮了。他不再去棋牌室,整天坐在客厅发呆。
建华请了保姆照顾父亲,可陈国强不习惯外人在家,总说:“我不用人照顾,自己能行。”
但建华知道,父亲其实很孤独。他想念老街的邻居,也想念去世的妻子。
十月,陈国强中风了。建华赶到医院时,医生说情况不好,半身瘫痪。
建华守在病床前,看着父亲苍老的脸,心里难受。父亲醒着的时候少,大多在昏睡。
建华想起小时候,父亲多硬朗,背着他到处跑,给他买糖吃,陪他玩。现在却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清。
建华给姐姐们打电话,告诉她们父亲的情况。可这次她们都说来不了,各有理由。
芳说孙子要高考,她得在家照顾。
萍说小卖部忙,雇不起人。
霞说丈夫又受伤,她得照顾。
蓉说雇主家出国,她得看家。
丽说美甲店在装修,走不开。
雯说公司有个大项目,脱不开身。
建华听着这些理由,心里失望。他知道这些都是借口,姐姐们就是不想来。
父亲住院一个月后去世了。临终前,他看着建华,嘴里嘀咕着啥,可建华听不清。
父亲的葬礼更冷清,只有建华一家和几个远亲。六个姐姐一个没来。
建华站在父亲坟前,孤独和绝望吞没了他。他想起母亲的话:“我们老了,就是他的累赘。”
母亲是对的,他没照顾好父母。他给了他们最好的房子,却忘了他们的心。
现在父母都走了,建华成了孤儿。他有钱有房,却没了亲人的温暖。
那天晚上,建华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看着父母的房间。母亲的旧衣服,父亲的眼镜,还在原处。
他拿出母亲的打印稿,又读了一遍。每句话都像刀子,刺得他心痛。
母亲说:“这九百万,是我们最后的赌注。可我心里清楚,这赌注多半要输。”
母亲输了,输得彻底。她把钱全给了建华,却失去了女儿们的心。建华得了钱,却失去了亲情。
他想起姐姐们小时候的样子,那些快乐的日子。可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裂痕太深。
建华拿起手机,想给姐姐们打电话。可他不知道说啥,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接。
最后,他没打。钱分了,话说了,一切都定了。
08
春天又来了,建华的大房子还是冷清。
他偶尔想起姐姐们,想知道她们过得咋样。可他从没主动联系,她们也没找他。
九百万还剩不少,存在银行里,每月有利息。可这些钱对建华没啥意义了,就像一堆冷冰冰的数字,带不来温暖。
他常去父母坟前坐坐,跟他们说说话。他说自己过得不错,有钱有房。可他从不说自己多孤独,多想家人。
邻居问起姐姐们,建华总说她们忙,各有各的生活。他从不说已经很久没联系,也从不说自己多想她们。
建华有时想,如果当初把钱分了,会是啥样?也许没现在这么多钱,但也许还有亲情。
可世上没如果,只有结果。
建华用九百万买断了亲情,成了世上最富有的孤儿。
他坐在豪华的客厅,看着窗外的春光,想起母亲的话:
“血浓于水,改不了。”
可血再浓,也敌不过人心的疏远。
建华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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