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前,三爷爷做过几年生产队饲养员,这些关于牲口屋的闲话,便是我去牲口屋闲逛时的旧事。
我们队的牲口屋扎在村子正中,门前卧着个大坑,常年干得裂着细纹,坑北沿倒空出片开阔地,立着两排碗口粗的木桩,专拴牛和驴——这两种牲口性子温,小孩子凑在旁边追跑,它们顶多甩甩尾巴,从不会发脾气。至于马和骡子那样的烈性子,只有邻队牲口屋有几匹,我们远远瞅着都不敢靠前。要是赶上牲口歇工,太阳刚爬得有一杆子高,饲养员就会把它们牵出来拴在桩上,有的站着甩耳朵,有的卧在地上打盹。这时候准能围来一群半大孩子,胆大的会从兜里摸出把青草,悄悄递到牛嘴边,看着牛慢慢嚼、慢慢反刍,可没等看多久,就会被饲养员扯着嗓子吼开,孩子们便一哄跑到旁边的土堆上,捂着嘴笑个不停。
这片空地不只是拴牲口的地方,每月月底,剃头师傅还会来这儿“出摊”。那时候叫剃“庄户头”,不用现给钱,由生产队按年给剃头匠称些粮食,大多是玉米、豆子、高粱,能见到麦子的时候少得很。三爷爷常年住在牲口屋,消息最灵通,每次听说剃头匠要来了,我早早就搬个小马扎,坐在牲口屋门前的石磙上等着。大人们也会陆续过来,三五成群地蹲在地上,卷根手卷烟叼在嘴边,你说今年的玉米长势,我说谁家的豆子该追肥,絮絮叨叨全是庄稼经。
最早来的是个老剃头匠,手艺是全村老少都认的,推子在头上走得又轻又稳,剃完头还会用热毛巾焐一焐,舒服得人直眯眼。后来老剃头匠年纪大了,换成了他儿子。这年轻师傅手艺没学到家,脾气倒比他爹躁得多,尤其对爱动的孩子没半点耐心。他的推子像是生了锈,动不动就夹头发,我被夹得呲牙咧嘴过两三次,剃出来的发型更是没法看,我们几个孩子就躲得远远的,指着对方的头笑“跟狗啃的似的”。他听见了就瞪圆眼睛吼我们,吓得我们撒腿就跑,鞋跟都差点甩掉。后来连几个大人都忍不住找生产队长提意见,到了第二年,便换了个三四十岁的剃头匠,这才把大伙的怨气平下去。
牲口屋东边的几间房,一间是生产队的仓库,另一间里盘着台石磨。每年中秋节前、过年跟前,生产队长就会派劳力来推磨,妇女们则围着筛子,一筛一筛地把面粉筛得细细的。从早饭后开始,石磨“呼噜呼噜”转个不停,筛面的“沙沙”声也没断过,一直忙到傍晚上了灯,面磨得差不多了,队长就跑到十字街口敲钟,“叮铃铃”敲几下,再扯着嗓子喊:“分面喽!”这一喊,大人小孩都跟过年似的,拎着布袋、端着面盆往牲口屋跑,在磨房门口排起长队。队长站在秤旁喊名字,会计在旁边念工分,按工分称面。队伍里总有人吵吵:“我这工分咋少了两厘?”也有孩子多劳力少的人家念叨“该按人口分才公平”,吵嚷声能把屋顶掀了。屋里拴着的驴子被吵得不安生,直蹦跶着扯嗓子“啊啊”叫,队长就踩着太平车吼一嗓子:“不想领的趁早回家睡觉去!”这话一出口,立马就静了下来,队伍才像蜗牛似的慢慢往前挪,直到牲口都吃过头遍草料,磨房门口的人才散尽。
除了分面,我还记得有次分牛肉——是头病死的牛。村里的杀猪匠来帮忙,拿着刀把牛肉、牛骨一点点剔开、剁碎,忙了整整一天。分肉也在傍晚,还是按工分算,我家分了几块碎肉,还有一只牛蹄,牛蹄后来怎么处理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几块牛肉被剁成了馅,掺了白萝卜包饺子。饺子熟了我第一时间夹起一个,这是我头回吃牛肉饺子,可嚼来嚼去,没尝出啥肉味,反倒满嘴里都是萝卜的清辣味,打个嗝都带着萝卜气。
牲口屋最热闹的时候是冬天。一到冬天,生产队的活少了,大人们闲得慌,太阳爬得老高了,男人们就揣着手往牲口屋前凑,找个背风的地方晒暖,你一言我一语地拉家常、侃大山,直到日头偏西才回家吃饭,下午又接着上午的话头聊。要是赶上有唱大鼓书、坠子书的艺人来,他们能围着听到大半夜,听完了还不肯散,接着聊到后半夜。
冬天里,生产队长也会隔三差五的到牲口屋“视察”:草料还够牲口吃几天,牲口的膘装的怎么样,哪头牛啊,驴子的毛色亮了。每次都是差不多的话题。然后坐下燃起一堆火,烤暖和了,痛快的咳着走了。闲聊的人散去,三爷爷就会从枕头下的布包里,摸出十几粒黄豆来(这是只有在豆秸里裹的),放在灰烬里烤黄了,给我吃。嘎嘣脆的响声,满嘴的焦香,把我整个包裹起来。这是那年月里难得的零嘴儿!可不是寻常日子常有的。
冬夜里的牲口屋,比白天还要热闹。队里的光棍汉、家里铺盖薄的人,都爱往牲口屋里挤——铡好的干草堆得老高,十几个人挤在一堆,倒也不觉得冷。牲口屋里的油灯整夜不熄,三爷爷和帮工夜里要起来好几回给牲口添草料。伴着牲口“沙沙”嚼草的声音,屋里的人就轮流讲自己的“奇遇”:有的说赶集路上遇到劫道的,自己一人打跑了好几个;有的说摸黑回家时撞见了“鬼”,吓得连滚带爬跑回了家——谁也不会去较真真假,只图个热闹。要是哪晚谁没讲一段,反倒会被笑话“没见识”。我最爱听的是鬼故事,每次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凑在跟前,听得浑身发紧也不肯走。可等屋里响起一片鼾声,我却睡不着了,憋着尿躲在草堆里一动不敢动。外面的风“呜呜”吹,像是鬼在哭;驴子偶尔踏一下蹄子,我心里就“咯噔”一下,琢磨着“是不是鬼来了”;就连夜猫子在树梢叫一声,我都疑心是鬼在嚎。就这么熬着,直到眼皮重得撑不住,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清早起来,屁股底下又湿又冷,才知道自己在草窝里尿了床。这样的事发生了两三回,家里人就不让我去牲口屋凑热闹了。
但把持不住好奇心,晚饭后,我还时不时的溜墙根去牲口屋,听他们天南海北得闲扯。就这样,熬过了漫长的寒冬和无数个漆黑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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