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秀英,今年七十七了。老伴儿几年前撒手走了,留下我一个守着空荡荡的老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当初都抢着让我搬去同住,我愣是没挪窝。一来怕搅扰他们各自的小日子,二来心里那点痛还没缓过劲儿,守着旧桌椅旧门窗,日子清静,倒也自在。
可人上了岁数,身子骨就不那么听使唤了。前年冬天开始,连拎个暖水瓶都觉得沉,这才松了口,住进了二儿子家。选他家不为别的,离我那老屋近,溜达半个钟头就能回去坐坐,摸摸老伴儿留下的旧茶壶,心里还踏实。
说说孩子们吧。老二两口子都在县里的中学教书,一个月加起来能挣万把块。儿子在外地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加上前两年刚咬牙给孩子在城里置办了个小窝,背着房贷,日子紧巴巴的。可二儿媳心细,再忙也惦记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我把早饭午饭都备好,搁在锅里温着。我呢,能做的就剩这点——赶在傍晚他们拖着疲惫身子进门之前,把晚饭张罗上桌。看着他们扒拉我做的热乎饭菜,心里那点“老而无用”的堵,才算顺下去一些。
老大在邻市当个不大不小的领导,月薪两万多,大儿媳开了间小超市,每月也有几千块进项。家里三套房,一辆车,俩孩子都工作了。老大也真心实意要接我去享福,可他那家里,上有老丈人丈母娘,下有孙辈,一屋子人,挤挤挨挨。我去试住了几天,像个多余的老摆设,最终还是回了老屋那片清净地。
女儿嫁得远,隔山隔水,难得回来一趟。每次带着外孙风尘仆仆地进门,屋里才像真正活过来。外孙跟我亲,临走时,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女儿眼圈红红,我心里也跟剜掉块肉似的。
我自己每月有三千块养老金,三个孩子每人再给我五百。住进老二家,我每月塞给二儿媳一千五贴补家用,自己留五百零花,剩下的悄悄存起来,几年下来,竟也攒了五万多。
日子像溪水一样平平淌着,我以为会一直这样流到尽头。直到那天午后,几个老姐妹来串门,正聊着天,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鼻子里是呛人的消毒水味儿,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老二两口子守在床边,眼窝深陷,脸色灰败。见我睁眼,老二媳妇“哎呦”一声,眼泪就下来了:“妈!您可算醒了!吓死我们了!”老二紧抿着嘴,只重重捏了捏我的手,那力道大得发疼。
医生的话砸在耳朵里:情况不太好,得尽快手术。我看见老二两口子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里的为难,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过来。我懂,他们那点家底,供着大学生,供着房贷,早已绷得紧紧巴巴,哪里还禁得起手术刀这一划?
老二还是摸出手机,走到走廊尽头,声音压得很低,打给了老大和女儿。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进来:“……妈得手术……钱这块……哥,你看能不能……” “……小妹……妈现在需要人……我们两口子守着没问题……可钱……”
电话那头,老大答得干脆利落:“行!手术费我包了,这就打给你!我这边实在走不开,妈就辛苦你和弟妹多费心了!”女儿的声音带着哭腔:“二哥,我明天就请假回来!钱我出一份!妈怎么样?你让她别怕!”
第二天,女儿果然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寸步不离地陪着我进了手术室。看着她熬红的眼睛,我心里又暖又酸。可刚把我送回病房安顿好,她就得走了,临走前硬塞给我一千块,又悄悄塞给老二一个厚厚的信封:“二哥,辛苦你们了……家里实在走不开太久……” 我看着她匆匆消失在病房门口的背影,心里那点刚聚拢的热乎气儿,又凉了一截。
住院那些天,是老二两口子轮轴转。老二媳妇下了课就一头扎进医院,喂水喂饭,擦洗翻身,夜里困得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老二调了课,白天顶着黑眼圈来换班,笨手笨脚地给我削苹果,皮削掉大半果肉。看他熬得通红的眼,我忍不住埋怨:“请个护工吧,别把你们俩都拖垮了!”老二媳妇一边拧着热毛巾给我擦背,一边轻声说:“妈,没事儿,我们年轻,扛得住。大哥和小妹钱都出了不少了,我们出点力,应该的。”
出院回家,医生叮嘱必须静养,身边离不了人。我躺在自己小屋的床上,听见外间老二两口子压着嗓门商量。
“媳妇儿,”老二的声音透着疲惫,“我想……还是给妈请个护工吧。白天我们上班,留妈一个人在家,万一再磕着碰着……实在不放心。”
“请!必须请!”二儿媳立刻应道,“大哥和小妹这次是真帮了大忙,手术费大头都是他们出的。我们就是跑跑腿,照顾了几天。这请护工的钱,咱家出,天经地义!找个专业的,妈恢复得也快些。”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滚下来。住院时我那点坏脾气,没少冲他们发火,他们一句怨言都没有。现在,还在想着怎么让我更好。我默默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第二天,老二就领着一个五十来岁、手脚麻利的大姐进了门,说是经验丰富的护工王姨。王姨做事确实周到,人也和气。我渐渐能下床走动了,精神头也好了不少。
这天,老姐妹李婶拎着水果来看我。坐在我床边,听我絮絮叨叨说着生病前后的事,她皱着眉,撇了撇嘴。
“秀英啊,”她拍着我的手,一脸“我懂”的表情,“不是我说,你这老二两口子……啧,看着是孝顺,可这心思也忒‘聪明’了!你住院那会儿,他们在跟前忙活几天,那是做给外人看的!这一回家,立马就花钱请护工,把你往外一推!这哪是真心伺候老人?就是图个省心省力!倒是你大儿子和小女儿,那才是真孝顺,出钱出力,女儿还大老远跑回来看你,这才是真心疼妈的!”
李婶的话像根针,猝不及防扎了我一下。我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眼前闪过老大西装革履在电话里安排转账的样子,干脆利落,却始终隔着冰冷的电波;闪过女儿风尘仆仆赶来又匆匆离去的背影,像一阵抓不住的风;最后定格在老二熬红的眼睛、老二媳妇疲倦却强撑的笑脸,还有他们商量请护工时那句“天经地义”。
我慢慢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新发的嫩芽,心里那片混沌突然被什么拨开了。老大没露面,可他稳稳当当地托住了我救命的底。女儿停留短暂,可她跨越千山万水的心意,沉甸甸地压在我枕边。老二两口子呢?他们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用最笨拙、最不省心的方式,一天天熬着,守着,把他们的力气、时间,连同那点微薄家底里硬挤出来的护工费,都实实在在地摊开在我面前。
原来,孝顺这杆秤,从来不是用钱或力单一砝码能称量的。钱是底气,力是温度,缺了哪样,这晚景都不够圆满。那些只肯出钱的,或许真是聪明人,省了心力,落了好名声。可这世上,终究还是那些守在病榻前笨拙削苹果、在生活夹缝里硬挤出护工费、默默担起“麻烦”的儿女,用他们滚烫的温度,熨平了生命尽头最深的褶皱。
我转过头,对着还在愤愤不平替老大女儿抱屈的李婶,轻轻笑了,脸上的皱纹像被风吹开的涟漪:“老姐姐啊,人到我这岁数,图个啥呢?孩子们的心,搁哪儿,我这当妈的,门儿清。”
聪明?笨拙?外人眼里的尺子,量不准血脉相连的温度。那些只肯掏钱的身影,或许足够体面;但真正填满我暮年缝隙的,永远是病榻边笨拙削着苹果的手,是生活夹缝里硬挤出护工费的咬牙,是甘愿把“麻烦”揽进自己日夜的滚烫心意。孝顺的分量,从来不在钱或力的单一砝码上,而在那颗心,是否真真切切地,放在了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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