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夏天,粘稠得像一锅放坏了的绿豆汤。
红星纺织厂的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棉絮、机油和汗水混合发酵的味道。
我叫陈东,二十三岁,厂里机修车间的一个钳工,学徒三年,刚转正。
我爸是厂里的老会计,一辈子没出过错,也没升过官。我妈身体不好,常年泡在药罐子里。
我每个月的工资,九十二块五,一半要给我妈买药。
剩下的,是我和这个世界硬碰硬的本钱。
那时候,厂里已经不行了。
“改革”、“下岗”这些词,像夏天午后的苍蝇,嗡嗡地在每个车间,每个角落里盘旋。
人心惶惶。
老师傅们凑在一起抽烟,吐出的烟圈都带着一股子愁云惨雾。
“听说了吗?三车间的刘寡妇,昨天哭了一宿,第一批名单上有她。”
“何止啊,仓库的老张头,上个月就没来上班了,说是‘内部退养’。”
我听着,手里的扳手捏得更紧了。
扳手是铁的,冷的。可我的手心全是汗,热的,黏的。
那天下午,车间主任老马,一个脸颊永远像猴屁股一样红的男人,把我从机床边上喊了过去。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子神秘和谄媚。
“小陈,手上的活儿先放放。”
“跟我走一趟,有好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
在1995年的国营厂里,“好事”这个词,往往意味着天大的麻烦。
我跟着老马穿过整个厂区。
阳光毒辣,把水泥地烤得滋滋冒白烟。
我们没去办公楼,而是绕到了厂后面的家属区。
那是一排苏式红砖小楼,住的都是厂领导。
林厂长的家,在最东头那栋的二楼。
林婉清,我们红星纺织厂的新厂长。
一个传奇一样的女人。
听说她三十出头就当了副厂长,雷厉风行,六亲不认。去年老厂长退休,她众望所归地接了班。
厂里都说,她是上面派下来“动刀子”的。
这把刀,随时可能落到我们任何一个人的脖子上。
老马在楼下搓着手,对我又交代了一遍。
“林厂长家,卫生间的下水道堵了,找了两个人都没弄好。”
“你小子手巧,脑子活,给我争点气。”
“这可是林厂长家!”
他把最后四个字咬得特别重,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脸上。
我没躲,只是点了点头。
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林厂长的家,门是开着的。
老马在门口就停住了,点头哈腰,像个店小二。
“林厂长,小陈给您带来了,我们车间技术最好的年轻人。”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一个女人正站在客厅里,背对着我们,在擦一个青花瓷瓶。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确诊连衣裙,腰束得很细,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脖颈。
那画面,和我熟悉的那个充满油污和噪音的工厂,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转过身来。
我呼吸一滞。
厂里开大会的时候,我远远见过她,在主席台上,严肃,遥远,像一张画报。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比想象中更年轻,也更好看。
皮肤很白,眼睛是那种沉静的、带着一点点清冷的丹凤眼。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你就是觉得,那双眼睛能看穿你心里所有的念头。
“马主任,辛苦了。”她的声音也和人一样,清清淡淡的,没什么温度。
“不辛苦不辛苦,为厂长服务!”老马的腰弯得更低了。
林婉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
“你就是陈东?”
“是,林厂长。”我答道,声音有点干。
“工具带了吗?”
“带了。”我扬了扬手里的工具包。
“跟我来吧。”
她说完,转身就朝卫生间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香味。不是花露水,也不是雪花膏,是一种很干净,很高级的味道。
卫生间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
白色的瓷砖,白色的浴缸,还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带冲水箱的马桶。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下水道返上来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这股味道,把这个精致的空间,瞬间拉回了人间。
“就是这里,”她指了指地漏,“洗澡的时候堵住了,水下不去。”
我放下工具包,蹲下身子。
地漏的铁盖子上,缠着不少头发。我用钳子把铁盖撬开,一股更浓烈的臭味涌了上来。
我皱了皱眉,探头往里看。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我从工具包里拿出那根专门用来通下水道的、一米多长的钢丝。
这是我的吃饭家伙。
钢丝头上带着倒钩,是我自己用锉刀一点点磨出来的。
我把钢丝一点点往里捅。
捅了大概半米,感觉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卡住了。
我试着用力往下压,没用。
试着转动钢丝,想把它搅松,还是没用。
那感觉,就像捅进了一块石头里。
额头上的汗,开始往下淌。
不是热的,是紧张。
老马还在外面伸着脖子张望,眼神里的催促和焦虑,像两把小刷子,在我背上来回地刷。
林婉清就站在我旁边,抱着手臂,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她的目光很平静,但那种平静,比任何催促都更有压力。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
我把钢死抽出来,带出一些黑色的、黏糊糊的淤泥和几根长头发。
不行,硬捅是捅不开的。
我站起身,对林婉清说:“厂长,我需要一壶开水,很烫的那种。”
她看了我一眼,没问为什么,转身就去了厨房。
很快,她提着一个烧得滚烫的热水壶回来了。
“小心烫。”她递给我的时候说。
我接过水壶,对着地漏,把一整壶滚烫的开水,猛地灌了下去。
“滋啦”一声,一股白烟冒了上来,带着更加刺鼻的恶臭。
老马在门口“哎哟”了一声,捂住了鼻子。
林婉清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没理会那股味道,立刻把钢丝又捅了进去。
开水能溶解一部分油脂和凝固的脏东西,这是我爸教我的土办法。
果然,这次钢丝下去得顺畅了一些。
但很快,又在那个位置卡住了。
还是不行。
我心里有点急了。
这已经不是通下水道了,这是在林厂长面前的一场考试。
考砸了,后果我不敢想。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问题出在哪?
是堵得太死了?还是里面卡了什么硬物?
我把钢丝抽出来,仔细看了看头上带出来的东西。
除了淤泥和头发,还有一些……碎布条?
是纺织厂的布条。
我心里一动。
我站起来,又对林婉清说:“厂长,我还需要一些东西。”
“说。”
“小苏打和白醋,家里有吗?”
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
“小苏打在厨房柜子里,白醋在灶台上。”
我跑到厨房,找到了东西。
我先抓了一大把小苏打,倒进地漏里,然后,把半瓶白醋,毫不犹豫地灌了进去。
地漏里立刻发出了“嘶嘶”的声音,像一条被惹怒的蛇。
大量的白色泡沫,从洞口涌了出来,带着一股酸味,和之前的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加难以形容的味道。
我没管那些泡沫,再次把钢丝捅了进去。
这一次,我捅得很有技巧。
不是一味地往下死捅,而是带着一股螺旋的劲儿,边捅边转,像一个电钻。
钢丝的倒钩,在小苏打和白醋制造的化学反应中,开始发挥作用。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钢丝的顶端,正在一点点地钻开那团顽固的、由头发、淤泥和布条组成的混合物。
我的手臂开始发酸,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了眼睛里,涩得生疼。
但我不敢停。
我就那么蹲着,机械地、固执地,一圈一圈地转动着手里的钢丝。
时间仿佛静止了。
整个卫生间里,只剩下钢丝和管道摩擦的“沙沙”声,以及我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手上一松。
成了!
那个卡了半天的硬结,被我钻透了!
我心里一喜,立刻把钢丝猛地往下一捅,然后迅速地往上提。
一个黑乎乎的、鸡蛋大小的、由头发和布条死死缠绕在一起的球,被我从管道里带了出来。
我把它扔在地上,顾不上那股恶臭,拿起刚才剩下的半壶开水,又一次灌了下去。
“哗啦啦……”
一阵清脆悦耳的水声,从管道深处传了过来。
通了。
那声音,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音乐。
我整个人都虚脱了,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老马第一个冲了进来,看到地上的那个脏东西,又看到通畅的地漏,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通了!通了!林厂长,我就说小陈行吧!”
他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好像这下水道是他通的。
我没力气理他,只是抬头看向林婉清。
她一直站在那里,从头到尾,一动不动。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审视,有惊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没有笑,也没有表扬我,只是静静地看了我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她开口了。
她说:“小伙子,通了。”
我点点头,想说“是的,厂长”。
但她下一句话,让我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说:“我让你下半生无忧。”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老马也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像一尊滑稽的蜡像。
下半生无忧?
这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我通了个下水道?
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我看着她,她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和不信。
她走到客厅,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走回来递给我。
“这里是二百块钱,算是给你的辛苦费。”
二百块!
我当时一个月工资都不到一百。
这笔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
我妈三个月的药费都有了。
我的手有点抖,但还是接了过来。
“谢谢厂长。”
“你先回去吧,”她说,“明天上午九点,来我办公室一趟。”
说完,她就再也没看我,转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了。
我浑浑噩噩地被老马带出了林厂长的家。
下楼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但我却感觉不到热了。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那句话。
“我让你下半生无忧。”
老马一路上都在拍我的马屁,说我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他这个领路人。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回到车间,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小陈,去哪了?主任找你干啥?”
“听说你去林厂长家了?真的假的?”
我没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把工具一件件擦干净,放回工具箱。
二百块钱的信封,被我贴身放在了内兜里,隔着一层布料,我都能感觉到它的厚度和温度。
那是一种滚烫的、让人心慌的温度。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吱吱作响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
窗外,是工厂烟囱吐出的、永远不会散去的浓烟。
隔壁,是夫妻俩为了柴米油盐的争吵声。
楼下,是几个下岗工人喝醉了酒,在唱着《从头再来》。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歌声嘶哑,跑调,充满了绝望。
这就是我的世界。
一个充满了锈迹、汗水、争吵和绝望的世界。
而林婉清,和她的那句话,像一颗石子,突然投进了我这潭死水里。
下半生无忧。
对我们这种在泥潭里挣扎的人来说,这六个字,比黄金还重,比神话还遥远。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让我做什么?
我一个普普通通的钳工,有什么值得她这样许诺的?
我想不明白。
越想,心越乱。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在八点五十五分的时候,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还是那个清冷的声音。
我推开门。
办公室很大,很气派。红木的办公桌,真皮的沙发,墙上挂着一幅“天道酬勤”的书法。
林婉清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看一份文件。
她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衬衫,头发还是利落地挽着。
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拘谨地坐下,腰挺得笔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她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继续看手里的文件。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她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擂鼓一样。
过了大概五分钟,她才放下文件,抬起头看我。
“陈东,二十三岁,技校毕业,进厂三年,父亲是财务科的陈建国,母亲常年有病。对吗?”
我心里一惊。
她竟然把我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
“……对。”
“昨天,你为什么会想到用小苏打和白醋?”她问。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我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爸教的土办法。他说,很多东西,光靠蛮力是解决不了的,得动脑子,得用巧劲儿。小苏打和白醋能发生反应,软化那些缠在一起的硬东西。”
她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你父亲是个聪明人。”
“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
我没听懂她后半句话的意思,不敢接话。
她继续说:“我看过你的档案。进厂三年,每年的技术评比都是优秀。车间里的几台老机器,别人修不好,都是你弄好的。你还自己画图纸,改造了一个小零件,提高了效率,是吗?”
我更惊讶了。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她一个日理万机的厂长,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是的主任提过一次。”
“不是马主任提的。”她打断我,“是我让人事科把所有青年工人的档案都调出来,我亲自看的。”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到底想干什么?
“陈东,”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锐利地看着我,“我们厂子,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清楚。”
我点了点头。
“外面都在传,我要裁员。这不是传言,是真的。”
她的话,像一块冰,直接砸在我心口上。
“厂里一千二百名员工,至少要裁掉三分之一。不裁,所有人都得跟着这艘破船一起沉下去。”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残酷得让人发抖。
“第一批名单,已经拟好了,一共四百人。你父亲,陈建国,就在这份名单上。”
“轰”的一声。
我的大脑,彻底炸了。
我爸?
下岗?
怎么可能!
我爸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兢兢兢e兢业业,连个迟到早退都没有过。
他还有两年就退休了!
现在让他下岗,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我的脸瞬间就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厂长……我爸他……”
“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对电脑一窍不通,跟不上时代了。”林婉清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工厂不是养老院,优胜劣汰,这是规则。”
规则。
好一个冷冰冰的规则!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昨天她给我的那二百块钱,此刻像火一样在口袋里烧着我的肉。
我猛地站了起来。
“林厂长,我爸为厂里服务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能这么对他!”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看着我,眼神依旧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赞许?
“坐下。”她说。
我没动,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死死地瞪着她。
“我让你坐下。”她加重了语气。
那语气里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最终还是坐下了,但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你很孝顺,这很好。”她说,“但是,光靠吼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就像昨天那个下水道,光靠蛮力,你捅断了钢丝也通不开。”
她又提到了下水道。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从一开始,就在给我下套。
通下水道是,那二百块钱是,现在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我爸要下岗,都是。
她在试探我,在考验我。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她的心思,深得像海。
“你父亲的名字,我可以从名单上划掉。”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心,猛地一跳。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来了。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厂长,您说。”
“我要你,做我的人。”
做她的人?
这话太有歧义了。
在那个年代,一个年轻漂亮、手握大权的女领导,对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说这种话,很难不让人想歪。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像是嘲笑,又像是别的什么。
“别想歪了。”她说,“我要你做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什么意思?”
“厂里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有些人,不想让这艘船掉头,他们只想在船沉之前,多捞几块木板。偷盗设备,倒卖原料,做假账……这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知道,但我没有证据。我需要一个人,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帮我把这些证据找出来。”
“这个人,不能是领导干部,目标太大。也不能是老油条,他们早就沆瀣一气了。”
“他必须是年轻人,有冲劲,有脑子,手脚干净,最重要的是,他得有把柄在我手上。”
她看着我,目光灼灼。
“陈东,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全明白了。
我妈的病,我爸的工作,就是我的把柄。
我没得选。
要么,看着我爸在五十多岁的年纪,被一脚踢出他奉献了一辈子的工厂,然后我们全家一起喝西北风。
要么,就当她的“卧底”,去得罪那些我根本得罪不起的人,去干一件刀口舔血的危险事。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阳谋。
从我踏进她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掉进去了。
我沉默了。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我为什么要信你?”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万一我把证据给你了,你还是把我爸裁了,我怎么办?”
她笑了。
那是这天我第一次见她笑。
笑起来很好看,像冰雪初融。
“因为,我昨天答应过你。”
“我让你下半生无忧。”
“我林婉清说话,一言九鼎。”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
最终,我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椅子上。
“好,”我说,“我干。”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在机修车间,我还是那个不起眼的钳工陈东,每天和油污、噪音打交道。
另一半,在暗处,我是林婉清的眼睛。
她给了我一个BP机。
在那个大哥大还是奢侈品的年代,BP机已经是身份的象征了。
她说,有事会呼我。
她让我重点关注三个人。
生产科的科长老油条,主管原材料采购和库存。
销售科的科长王胖子,负责产品销售和货款回收。
还有,保卫科的科长老孙,管着厂里大大小小的门。
林婉清说,这三个人,是厂里蛀虫的头子。
我开始了我的“卧底”生涯。
白天,我在车间干活,竖着耳朵听老师傅们聊天。
国营厂的老师傅,就是一部活的“情报大百科”。谁家孩子结婚了,谁家两口子吵架了,谁昨天晚上又去赌钱了,他们都一清二楚。
晚上,我不再早早回家,而是骑着我那辆破凤凰自行车,在厂区里瞎转悠。
我像一个幽灵,在仓库的墙角下,在运输车队的停车场,在那些黑暗的、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游荡。
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仓库的账,对不上。
每个月底盘点,总会少那么几包棉纱,或者几桶染料。
老油条每次都用“正常损耗”四个字来搪塞。
但一个月“损耗”掉的原料,都够一个小作坊开工了。
王胖子的销售款,也总会拖上几个月才到账。
他说客户资金周转困难。
可我亲眼看见,那个所谓的“困难客户”,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请王胖子在市里最高档的酒店吃饭。
最可疑的,是保卫科的老孙。
厂里规定,晚上十点以后,大门落锁,任何车辆不准出入。
但我好几次在深夜,看到有货车,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开出去。
车上盖着帆布,看不清装了什么。
而负责看守后门的,正是老孙的亲外甥。
我把这些发现,都偷偷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然后,找机会,在公用电话亭,打给林婉清的办公室。
我从不报自己的名字,只是把事情说完就挂。
我知道,她肯定知道是我。
那段时间,我活得像个贼。
每天提心吊胆,看到谁都觉得对方在怀疑我。
车间里的同事,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
因为我不再和他们一起抽烟聊天,总是独来独往。
老马也找我谈过话,旁敲侧击地问我,是不是林厂长私下里给了我什么好处。
我只能装傻。
最难熬的,是回家。
我爸还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被下岗了。
他每天下班回来,还是会喝着小酒,跟我念叨厂里的事。
“东子,我跟你说,厂里现在风气太差了!老油条他们,太不像话了!”
“我上个月做的账,明明有问题,报上去,硬是被压下来了。”
“这厂子,迟早要被这帮蛀虫给蛀空!”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寸。
我多想告诉他,爸,别说了,我都知道。
我正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就是为了保住你的饭碗,为了给你这样正直了一辈子的人一个公道。
但我不能说。
我只能默默地听着,给他倒上一杯酒。
“爸,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他摆摆手:“喝不醉!心里堵得慌!”
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因为忧心忡忡而紧锁的眉头,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开始怀疑,我做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我甚至开始恨林婉清。
是她,把我推到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高高在上,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只需要动动嘴皮子。
而我,却要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在黑暗中,冒着随时可能被发现、被打断腿的风险,为她搜集那些肮脏的证据。
有一次,我差点就暴露了。
那天深夜,我又看到那辆可疑的货车从后门开出去。
我鬼使神差地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了上去。
货车在郊区一个废弃的仓库停了下来。
我躲在远处的一堆草垛后面,看到老孙的那个外甥,和几个陌生人,从车上往下搬东西。
是棉纱,我们厂里最好的精梳棉纱。
我心怦怦直跳,想看清楚那些人的脸。
就在我探出头的一瞬间,一条狼狗,突然从仓库里冲了出来,对着我狂吠。
“谁在那里!”
车旁的人立刻警觉起来,几道手电筒的光,齐刷刷地朝我这边射了过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
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后面传来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还有叫骂声。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我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前骑。
那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掉的。
等我回到家,已经快天亮了。
我浑身都是泥,衣服被树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腿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
我瘫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我怕了。
我不想干了。
大不了,我爸下岗,我也不干了。
我们一家人,就算去要饭,也比这样提心吊胆地活着强。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请了病假。
我把BP机关了,拔了家里的电话线。
我想把自己藏起来,和这个世界隔绝。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浑浑噩噩。
傍晚的时候,有人敲门。
我妈去开的门。
“您找谁?”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
“阿姨您好,我找陈东,我是他单位的领导。”
是林婉清。
她竟然找到我家来了。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妈把她请了进来。
我们家很小,很破。
墙壁是斑驳的,家具是老旧的。
空气里,飘着一股中药和我妈的病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林婉清的出现,和这个家,格格不入。
她就像一个不小心走错了片场的女王。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米色套裙,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
我爸看到她,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林……林厂长!您怎么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他手忙脚乱地给她倒水,杯子都差点打翻。
我妈也显得很局促,不停地用围裙擦着手。
林婉清却很自然。
她把果篮放下,对我妈笑了笑。
“阿姨,听说您身体不好,我来看看您。这是单位的一点心意。”
然后,她又对我爸说:“陈师傅,您别忙了,我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陈东,听说他病了。”
她的目光,转向了我。
我站在卧室门口,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背心和短裤,头发乱得像鸡窝。
和她相比,我狼狈得像个小丑。
“陈东,你跟我出来一下。”她说。
我跟着她,走出了家门。
楼道里很黑,声控灯坏了。
我们一前一后地往下走。
她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很有节奏。
走到楼下,她停住了脚步。
夏天的夜晚,有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空气里,有邻居家炒菜的香味,还有孩子们的嬉闹声。
这是人间的烟火气。
“想退出了?”她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没说话。
“怕了?”
我还是没说话。
“陈东,”她转过身,看着我,“你以为,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你已经看到了他们的脸,听到了他们的秘密。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一个知道他们秘密,又想半途而废的人吗?”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
我怎么这么天真。
我已经上了贼船,想下去,哪有那么容易。
“我不是在吓唬你。”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昨天晚上的事,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也很勇敢。”
“但是,光有勇敢是不够的。你需要更聪明。”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很小的,黑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
“录音笔。进口的,很贵。”她说,“以后,不要再用你的眼睛和耳朵,要用这个。”
“下周三,王胖子会和那个‘困难客户’在‘金碧辉煌’夜总会见面,他们会带走一批次品布料,但账目上,会记成正品。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合作,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需要你,把他们的对话,录下来。”
我看着手里的录音笔,感觉它有千斤重。
去夜总会,给销售科长录音。
这比跟踪货车,要危险一百倍。
“我……我进不去那种地方。”我 stammered.
“你会进去的。”她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到时就装成送果盘的服务员。”
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只需要,像一个棋子一样,走到她指定的位置上。
“林厂长,”我看着她,终于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要选我?厂里那么多人,比我聪明,比我能干的,多的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
晚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
她抬手,把头发捋到耳后,一个很细微,但很动人的动作。
“因为,你通下水道的时候,很专注。”
“你眼里,只有那个堵住的洞口,和手里的钢丝。你不怕脏,不怕臭,也不怕失败。”
“你心里,有一股劲儿。一股不把事情做成,就绝不罢休的劲儿。”
“这股劲儿,现在很多人,都没有了。”
“而且,”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你虽然穷,但你的眼神很干净。你不是坏人。”
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暖流。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我。
不是因为我的技术,不是因为我的力气,而是因为我的眼神,我的那股劲儿。
“回去吧,”她说,“好好休息,准备一下。”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她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
我握着那支冰冷的录音笔,在原地站了很久。
我知道,我没有退路了。
我也……不想退了。
周三晚上,我按照林婉清的指示,来到了“金碧辉煌”夜总会。
那是我第一次进这种地方。
震耳欲聋的音乐,五光十色的灯光,空气里混合着酒精、香水和荷尔蒙的味道。
穿得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在舞池里疯狂地扭动着身体。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眩晕和不适。
一个穿着西装的经理,把我带到了后台。
他给了我一套服务员的衣服,还有一个果盘。
“记住,888包厢。把果盘送进去,放下就出来,不许多看,不许多问,听见没有?”经理的语气很不耐烦。
我点了点头。
我把那支小小的录音笔,藏在了衬衫的袖口里。
我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遍,如何自然地放下果盘,同时按下录音键。
我的手心,又出汗了。
我端着果盘,穿过喧闹的走廊,找到了888包厢。
门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包厢里,乌烟瘴气。
王胖子正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和对面的一个男人喝酒划拳。
那个男人,我认识,就是那个开桑塔纳的“困难客户”。
桌子上,摆满了酒瓶和果盘。
茶几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密码箱。
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低着头,走到茶几边,弯下腰,准备放下果盘。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袖口里的录音笔时,意外发生了。
那个被王胖子搂着的女人,突然尖叫了一声。
“哎呀!王哥,你的酒洒我身上了!”
王胖子喝高了,手一抖,一杯红酒,正好泼在了那个女人的白色裙子上。
女人生气地推开王胖子,站了起来。
她一站起来,正好撞到了我。
我手一晃,整个果盘,都翻了。
西瓜,苹果,哈密瓜,滚了一地。
而我,也因为重心不稳,一头栽了下去,正好扑在了那个黑色的密码箱上。
“啪嗒”一声。
密码箱的锁扣,竟然被我撞开了。
箱子,应声而开。
一沓沓崭新的、红色的钞票,从箱子里散落出来,铺满了整个地毯。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和那满地的钱上。
音乐,还在响着。
但在此刻,却显得那么诡异。
王胖子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死死地盯着我。
“你他妈谁啊!”
我吓傻了,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对面的那个男人,也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一脚踹在我的肩膀上。
我整个人,被踹得翻了个跟头。
“说!谁派你来的!”
他揪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呼吸困难。
我看到,王胖子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啤酒瓶。
他眼神凶狠,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小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那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都别动!警察!”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十几个穿着警服的警察,冲了进来,手里都拿着枪。
王胖子和那个男人,都愣住了。
手里的酒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带头的,是一个国字脸的中年警察。
他走到我面前,看了我一眼,然后对身后的人说:“把他们都带走!”
王胖子他们,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瘫软了。
我被人扶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警察怎么会来?
是林婉清?
是她报的警?
我被一个年轻的警察,带出了夜总会。
外面,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警灯闪烁,映得夜空一片红蓝。
我看到林婉清,就站在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旁。
她还是那么平静,好像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看到我,朝我走了过来。
“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喉咙发干。
“你怎么……?”
“我一直都在外面。”她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警察也是你叫来的?”
她点了点头。
“你给我的那些东西,还不够。我需要一个现场,人赃并获。”
“今天晚上,就是最好的机会。”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利用了我。
她把我当成了诱饵。
她算准了,王胖子他们看到我,会起疑心,会动手。
而只要他们一动手,埋伏在周围的警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冲进去。
好深的心机。
好狠的手段。
“你就不怕……他们真的打死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她也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波动。
那是一种,类似于歉意的神色。
“我赌你,不会有事。”
她说。
“因为,你是那个能把堵死的下水道,都给通开的人。”
那天晚上之后,红星纺织厂,变天了。
王胖子,老油条,老孙,还有他们手下的一大批人,全被抓了。
偷盗国家财产,贪污受贿,数额巨大。
据说,要判很多年。
厂里,进行了一场大换血。
很多以前被排挤、被打压的有能力的人,被提拔了上来。
下岗的名单,也重新制定了。
那些真正混日子、没本事的人,上了名单。
而像我爸这样,勤勤恳恳干了一辈子的老员工,都留了下来。
厂里,开始有了新的气象。
林婉清,成了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
只有我知道,这个英雄的背后,藏着多少的算计和冷酷。
而我,那个曾经的“卧底”,也回到了我的机修车间。
没有人知道,那晚在“金碧辉煌”发生了什么。
在别人眼里,我还是那个不起眼的钳工陈东。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爸,不再每天唉声叹气了。他像是换了个人,每天哼着小曲去上班,还主动学起了电脑。
我妈的药,我能给她买最好的了。林婉清后来又给了我一笔钱,说是给我的奖金。
我用那笔钱,把家里的旧家具都换了新的,还买了一台彩电。
我和林婉清,没有再私下见过面。
在厂里碰到,她也只是对我点点头,和对别的员工,没什么两样。
好像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些秘密和交易。
那句“我让你下半生无忧”的承诺,也再没有被提起。
我有时候会觉得,那就像一场梦。
一场惊心动魄,但终究会醒的梦。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
那天,林婉清突然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还是那个办公室,还是那张红木办公桌。
她递给我一份文件。
“看看吧。”
我打开文件。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关于成立红星纺织厂深圳分厂暨外贸部的决定》。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条文和规划。
我看得云里雾里。
“厂长,这是……?”
“厂子要发展,不能只守着国内这点市场。”她说,“我要去深圳,开一个新的战场。做外贸,把我们的布,卖给外国人。”
深圳。
外贸。
在1996年,这些词,对我们这种内地小城的工人来说,就像天方夜谭一样。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我愣住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去干什么?我只会修机器。”
“不,”她摇了摇头,“你去,做分厂的生产主管。”
生产主管!
那可是中层干部了!
我一个二十几岁的钳工,连个班组长都没当过,怎么可能当得了生产主管?
“厂长,您别开玩笑了,我不行的。”
“我说你行,你就行。”她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容置疑。
“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她说,“那个小小的机修车间,困不住你。”
“陈东,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看着她。
“我让你下半生无忧。”她一字一句地,重复了那句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话。
“给你一个职位,给你一份高薪,那不叫无忧。那只是把你圈养起来。”
“真正的无忧,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自己去闯,去拼,去创造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未来。”
“是让你,拥有选择的权利,和不被人拿捏的底气。”
“深圳,就是我给你的这个机会。你,敢不敢接?”
她看着我,眼睛里,像有火在烧。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都热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下午。
我蹲在那个肮脏的地漏前,手里握着那根冰冷的钢丝,一次又一次地,固执地,向着那个看不见的、顽固的堵塞点,发起冲击。
是的。
我心里,有一股劲儿。
一股不把事情做成,就绝不罢-休的劲儿。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我敢。”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成了那家深圳分厂的总经理。
我们公司的产品,远销欧美,成了行业里的标杆。
我有了自己的车,自己的房,有了体面的生活和受人尊敬的地位。
我真正实现了,世俗意义上的“下半生无忧”。
而林婉清,早已经高升,去了省里,后来又去了北京。
我们很少再见面。
但每年过年,我都会给她打个电话。
我们不聊工作,只聊家常。
聊我的孩子,聊她的父母。
像两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有一年,我回老家。
红星纺织厂,已经没了。
在城市改造的浪潮中,被夷为平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档的住宅小区。
我站在小区的门口,看着那些崭新的楼房,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时代,就这么过去了。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当年林婉清住过的那栋楼下。
楼,还是那栋楼。
只是,更破旧了。
墙上,爬满了青苔。
我抬头,看向二楼的那个窗户。
我想起了那个下午。
想起那股刺鼻的下水道的味道,想起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清冷的背影。
想起她对我说的那句话。
“小伙子,通了,我让你下半生无忧。”
原来,她说的“通了”,不仅仅是指那个下水道。
她通开的,是我人生的管道。
是那个被贫穷、迷茫和绝望堵住了的,通往未来的管道。
她给了我一根钢丝,教会了我如何使用巧劲儿,如何不畏惧肮脏和黑暗,如何专注地、固执地,去钻开那些看似无法逾越的障碍。
她是我人生的贵人。
更是我人生的导师。
我站在楼下,对着那个窗户,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林厂长。
谢谢你,在那个夏天,给了我一个通往光明的机会。
也谢谢当年的我自己。
谢谢那个,蹲在地上,满身臭汗,却依旧眼神干净,不肯认输的,年轻的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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