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以前在农村没有儿子的家庭有多惨吗?

村里议事,爸爸没有发言的份。

年夜饭,妈妈不能上桌。

就连兄弟分家,我们也只能分到年久失修,四处漏雨的土坯房。

直到我五岁时,妈妈再度怀孕……

爸爸膝下没儿子,分家的时候只有一间土屋,直到母亲又怀孕!

01

我妈生我的时候,经历了艰难的分娩,流了很多血,差点就挺不过来了。

之后的几年,他们一直没能再怀上孩子。村里的产婆说,可能是我妈身体受损,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四岁那年,我们家和大伯家分家。当时我爸很愤怒:「建新房我出了那么多钱和力,凭什么就分到这么个破土房?」

大婶一边给堂弟喂奶,一边说:「你们又没有儿子,要那么大的房子干嘛?我们家三个儿子,将来娶媳妇还得有地方住呢!」

奶奶也跟着说:「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以后你们还得靠侄子养老呢!」

我爸听后,瞬间失去了斗志。

现在想想,这种观念真是荒谬,但那时候,这种想法确实很普遍。

我爸从客厅出来,失落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月光照在他身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脖子:「爸爸,以后我会孝顺你和妈妈的。」

他摸摸我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好,宝贝真懂事。」

最后,我们还是搬进了土房。家里的黄牛和农具都给了大伯,我们只拿到了一台快散架的打稻机。

搬家的那天晚上,妈妈在厨房试了好多次,火就是点不着。这房子是曾祖父建的,土墙茅草顶,长时间没人住,屋里潮得不行。

一盒火柴都用完了,妈妈突然捂着脸,肩膀抖个不停。

我爸把挑来的水倒进水缸,默默地走到她身边。妈妈抱着他,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我躺在北屋的床上,寒风从各个缝隙钻进来。我缩在硬邦邦的棉被里,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妈妈能生个弟弟,这样他们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没想到,我的祈祷似乎起了作用,妈妈很快就怀孕了。

02

村里的人都在议论,说我妈肚子形状尖,还特别喜欢吃酸的东西,肯定怀的是个男孩。

我爸虽然嘴上说着男孩女孩都一样,但晚饭时却对妈妈说:「张大头邀请我明年一起去广东打工,那边机会多,赚几年钱,我们也盖个楼房,不然以后儿子娶媳妇难。」

奶奶送来两只下蛋的鸡,还叮嘱我:「夏夏,这些鸡蛋是给妈妈肚子里的弟弟吃的,你可别嘴馋,知道吗?」

村里的阿姨们问我:「夏夏,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弟弟!」

她们哈哈大笑:「有了弟弟,你爸妈就不爱你了哦。」

我急了:「不会的,我永远是爸妈的宝贝。」

她们笑得更响了,完全没意识到这些话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有多可怕。

那时候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了,但是政策允许农村户口的家庭,如果头胎是女孩,可以再生一个。

预产期到了,妈妈疼了一天都没能生下来。第二天凌晨,奶奶去找村里的屠夫买了一大块肥猪肉和一根猪棒骨。等她带着肉回来时,妈妈已经生了,是个妹妹。

奶奶提着那袋肉站在院子里,接生婆叫她:「进来看看孙女吧,又白又胖的。」

「不看了,老大那几个儿子还等着我做早餐呢。」

她留下了棒骨,把肉都拿走了。那时候生活艰苦,大家都喜欢吃肥肉,骨头反而不值钱。

我进屋去看妹妹,她皮肤皱巴巴的,脸红彤彤的,像个缩小版的老头,一点也不像接生婆说的那样白胖。

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盯着茅草屋顶,眼泪沿着眼角流下。

我爸抽着烟,安慰她:「别哭了,孩子都生了。」

妈妈生孩子的时候正好是秋收季节,爷爷奶奶都在大伯家帮忙,我爸和我忙着收割稻子。

妈妈在床上躺了三天就下地给我们做饭了,结果落下了病根,一到下雨天就浑身疼。

那年春节,城里的两个姑姑回来吃年夜饭。大婶陪着姑姑们打麻将,妹妹饿得直哭。

妈妈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和奶奶一起准备年夜饭。忙了一下午,终于做好了饭。

妈妈抽空去给妹妹喂奶,等喂完奶回来,发现桌上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我爸和二堂哥刚放下筷子,奶奶说:「别那么麻烦了,我们就在厨房吃吧。」

03

这种对待真的让人很气愤。我拉着爸妈想回家,心里很不舒服。

妈妈一边抱着哭个不停的妹妹,一边摸着我的头说:「小孩子不懂事,快吃饭。」

那晚我们从大伯家出来,大婶却笑着戳我妈的心窝:「弟妹,其实你比我轻松多了。」

「你不知道,养三个儿子有多累。」

那个除夕夜,没有月亮,家家户户的灯光照亮了乡间的小路。

我悄悄地问爸妈为什么我们要忍受这些,我爸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妈的脸藏在阴影中,轻声说:「谁让我生不出儿子呢。」

哦,原来他们不相信,我也能给他们养老。

我爸决定不去广东打工了,因为没有儿子,家里似乎也没必要盖新房子,就这么将就着过吧。

都说农村人朴实,但有时候他们的刻薄,比谁都伤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爸被起了个外号叫张骡子。骡子,一种无法生育的动物。

村里修族谱要集资,有人嘲笑地说:「张骡子家就不用出钱了,人家没儿子,出这钱不是欺负人吗?」

我爸一声不吭,我妈只在家里偷偷抹泪,在外却总是强颜欢笑。

我无法改变他们的态度,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他们叫我爸张骡子,我就反击他们全家都是骡子。堂哥欺负我和妹妹,我就狠狠地反击,哪怕自己受伤,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奶奶把我们的鸡仔拿走,说是帮我们养,结果变成了大伯家的。我追出去,硬是把鸡仔抢了回来。

大婶把牛拴在我家地里,把菜吃了个精光,还装作无辜。我直接把她家菜园的门打开,把鸡放进去,把菜都啄了。

她气得直跳脚,我对着她骂:「你再敢吃我家菜,我就把你田里的庄稼全割了。」

我在村里的名声越来越差,那些阿姨婶婶总是劝我:「你没有哥哥弟弟,脾气这么暴躁,将来嫁人了怎么办?」

我妈也对我摇头叹气:「她这样子,将来嫁人都难。」

可是,妈妈,我只是在保护你,保护我们的家。

转眼间,妹妹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那天,发生了两件对我人生影响深远的事情。

04

一是妹妹学前班的第一天,老师教孩子们数数。没几遍,妹妹就能从一数到一百了。代课老师是村里的,她对我妈说:「秋秋比夏夏聪明多了。」

二是我们家族的八大伯被诊断出胃癌。那时候没有医保,农村人得了癌症基本等于宣判死刑。

但没想到,八大伯在城里工作的女儿,竟然把他送到了医院。八大伯手术后虽然割掉了大半个胃,但他挺了过来,还跟村里人讲他在城里的住院经历。

那天从八大伯家回来,我妈拉住了正要出去打牌的爸爸说:「建军,秋秋这么聪明,只要我们好好培养,不会比男孩子差的。」

爸妈似乎又找到了希望。他们原本对我和妹妹是一样的,但从那天起,妹妹明显得到了更多的偏爱。

如果只有一个鸡腿,那一定是给妹妹的。她不想在家吃早饭,我妈会给她五毛钱买玉米糕,而我只有生病时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每年过年,妹妹总有新衣服穿,而我总是穿两个姑姑给的旧衣服。

农忙时,妹妹不用去地里帮忙。我妈总是说:「你的手是用来写字的,这些活不用你做。」、「秋秋,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给我们家争口气。」

妹妹确实很聪明,一直是班级第一,每学期都能拿奖状。那时候的奖状,意义比现在重得多。不得不说,学习这事儿,很大程度上靠天分。

我比妹妹努力多了,每天晚上十一二点睡,早上五点起,骑车去学校的路上还要背英语单词。

周末我会去山上砍竹子、采蘑菇、摘茶叶、捡茶籽,卖的钱用来买课外习题册。有一次在学校的旱厕里蹲着解题,腿都蹲麻了,差点踩进粪坑。

我一直相信勤能补拙,但效果并不明显。虽然不愿承认,但我就是那种普普通通的人。是电视剧里的路人甲,是小说里的背景板,是同学聚会上的「那个谁」。

我妈总是提醒我:「夏夏,你是姐姐,你要保护妹妹,支持她。」

其实不用她反复说,妈妈,从妹妹出生那一刻起,我就在保护她了。

时间过得很快,我参加了中考。成绩还没公布,村里的香香就邀请我去广东打工。

她满怀憧憬地说:「在厂里,一个月能挣八百块呢!我可以买漂亮裙子,还想烫头发。」

夏天炎热,大娘在树下摇着扇子对我妈说:「夏夏可以去挣钱了,你们夫妻俩就能轻松些了。」

我妈笑了笑说:「是啊,现在就看秋秋的了。」

我一直拖延,直到中考成绩公布的那天。炎热的夏天,我的手脚却像冰一样冷。尽管我已经尽力了,但我的分数还是比一中的录取线低了九分。

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多做几套题,每次考试都认真检查……

我的人生,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

二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那天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妈看着通知书叹了口气说:「夏夏,二中每年没几个能考上大学的。」

「秋秋明年要上六年级了,我们想送她去县城读初中,但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如果你们两个一起读,我们……」

灯光不稳定地闪烁着,那声音像是在我心里锯来锯去。爸妈默默地望着我,似乎在等我自己说出那句「那我不读了」。

05

妹妹纯真地开口说:「姐姐想读高中就去读嘛,我在乡里上初中也挺好的。」

爸爸却批评她:「你懂什么,乡里的学校和城里的能一样吗?」

在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我握紧了拳头,艰难地说:「那我不上高中了。」

「班主任说我的成绩如果去读中专,可以免学费。」我几乎是恳求着,「爸,妈,中专毕业后,我一定把这三年的学费赚回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能理解父母的决定。

家里的资源有限,当然要优先考虑更有可能成功的那一个。

像我这样普通的女孩子,似乎注定是要被牺牲的。

但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哪怕是哭闹、跪地求情,也要争取去读高中。

奶奶和大娘都批评我:「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你爸妈?村里别的女孩子都去打工了,你成绩一般还非得读书,有什么用啊!」

村里的阿姨们也劝我爸妈:「现在中专又不包分配工作了,读也没什么用,如果是儿子也就算了,一个女儿,你们花这么多钱干什么啊!」

「让她早点去打工,给你们盖个新房子,你们这土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了。」

开学前,妈妈给我生活费的时候反复叮嘱:「我们供你读书不容易,你省着点花。」

中专在市里,消费水平跟乡下完全不一样。

一个月两百块,只够吃饭。

那时网络开始普及,我申请了QQ号。

在QQ上,香香告诉我:「流水线上的工作真不是人干的,一天工作12小时,一个月就休息四天,完不成任务还要扣钱。」

「每天对着那些零件,我都要疯了。」

「夏夏,还是读书好。我们对面有个外企,那些白领穿着高跟鞋,涂着口红,在办公室里坐着,看起来多轻松啊。」

那时候韩剧很流行,我选择了商务韩语专业。

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一定要进外企,去格子间上班。

虽然不像初中时那么拼命,但我也没有放松,一直在努力。

室友们去网吧都是玩游戏追剧,我则通常是去查资料或者跟着韩剧练习口语。

我每天六点起床,跑步、吃早饭、自习,然后上课。

没课的时候,除了做兼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馆。

我读了很多书,那时候还小,不太会筛选,就一股脑地读。

我们学校风气不太好,没多少人认真读书。

男生女生都流行染发,画着浓重的烟熏妆,戴着耳钉,抽烟。

有些大胆的,在食堂里就又亲又抱。

只要不出大问题,老师基本不管。

为了省路费,我很少回家。

每次给妈妈打电话,她总是重复那几句话:「在学校别惹事,省着点花钱,我和你爸赚钱不容易。」

我很少买新衣服,基本上只有两件内衣换着穿,更别提化妆品了。

和室友出去,哪怕只是花两块钱喝最便宜的柠檬水,我都会感到愧疚。

是的,妈妈的叮嘱让我每一分钱都花得有负罪感。

很多年后,我自己能赚钱了,但逛街时第一件事还是看价格。

即便买得起那件衣服,还是没有足够的底气。

贫穷,仿佛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我花了很多时间,一点一点地抹去它的痕迹,但可能一辈子都会受到影响。

学校里有个叫赵亮的帅气男生喜欢我。

他追了我两个多月,每天在楼下等我,买好吃的给我。

06

室友们都劝我接受赵亮。

「他长得帅,听说家里条件也不错。」

「对你挺好的,试试看嘛。」

……

但我还是拒绝了。

抽烟喝酒打架,在十五六岁的女生眼里可能觉得这样很酷。

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男生。

大约一个月后,赵亮交了新女朋友,是隔壁大学的一个学姐。

他带着学姐在学校里招摇过市,很多男生都羡慕他,说他有能耐。

他还故意在我面前显摆。

晚上宿舍聊天时,室友们都为我抱不平。

「这才多久,就换了新人。」

「我看那学姐也没什么特别的,年纪比我们大,也不如你好看。」

……

大家议论一番后,宿舍长轻声说:「但她是师大的学生,是真正的大学生呢。」

一时间,宿舍里鸦雀无声。

我们开始意识到,有一条无形的界限将我们与她分开。

因为对学历的崇拜,男生们才会那么羡慕赵亮,因为他跨过了那条界限,牵起了对面人的手。

那个学姐似乎不用上课,经常跟着赵亮在我们学校晃悠。

妹妹考上了县里的初中,爸妈为了陪读在县城租了间小房子。

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奶奶拿着拐杖骂骂咧咧:

「两个女孩子,花这么多钱,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别人家!」

「有那钱不如帮帮自家侄子,免得死了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

村民们也暗中嘲笑,说爸妈不如找个上门女婿。

妈妈坚定地说要让妹妹出人头地,还告诉我:「你也要好好学习,等你实习了,爸妈的负担就能轻一些。」

那时小县城的机会不多,爸妈摆摊卖炒粉,有时会被城管赶,赚的钱只够家用。

中专是三年制,前两年在校学习。

到了第二年的暑假,我们开始实习,学校安排的是去流水线。

我选择了拒绝,和几个平时一起努力学习的同学决定自己去找工作。

这两年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也参加过一些比赛,拿过奖。

我觉得自己有资本。

我买了一套职业装,让室友帮我化了妆。

那天天气晴朗,出门时,阳光灿烂,是个好兆头。

我带着简历,满怀信心地去一家外企参加面试。

没想到碰到了师大的那个学姐,她也在等待面试。

我瞬间有些慌张,但很快又镇定下来。

她经常逃课,不是在网吧就是在酒吧,而我一直在认真学习。

等待时,我反复在心中默念韩语的自我介绍,力求完美。

终于,面试官出现了。

她快速浏览了一遍收上来的简历,然后分成两堆。

「李琳,张开,李碧,郑夏夏……」

听到我的名字,我立刻站起来,准备迎接挑战。

然而,人事经理的下一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

07

「你们几个,跟着刘工去工厂那边。」

「其他人,留下来参加复试。」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前一步,急切地问:「经理,为什么?我的简历上成绩很好,我也得过很多奖项,我的口语也不错……」

她扫了一眼我的简历,平静地回答:「但你只有中专学历,我们办公室的最低要求是本科,如果你特别优秀,专科我或许能帮你争取一下。」

「中专学历,」她停顿了一下,「确实太低了……」

我的心情从云端跌落到谷底,耳边嗡嗡作响,似乎听到她说:「你先跟刘工去,表现好的话,可以考虑让你做组长。」

学姐则顺利进入了复试,她跟着人事经理离开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天回家的路上,下起了暴雨,我被淋得透湿,在雨中失声痛哭。为什么我这么努力,却还是拿不到那块敲门砖?

我不甘心,尝试了多家公司,但都被拒绝了。有一家公司直言不讳地说:「就算是鸡头和凤尾放在一起,我们也会选择凤尾。」

爸妈安慰我:「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慢慢来,能找到工作赚钱就好。」大娘则嘲讽:「早就说过,现在中专生没什么用,你的书算是白读了。」

室友看我心情低落,拉我去看电影,电影票是打折买的,只要五块钱。在电影院门口,我遇到了学姐,她看起来和以前截然不同,散发出职业女性的气质。

她笑着对我说:「我和赵亮分手了,我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还挑衅地说:「如果你想追上我,那就先考上大学吧,中专生!」

考大学,我能考上大学吗?我感到迷茫。正巧家里农忙,我回到了老家,遇到了香香。她怀孕了,三天后就要办婚礼,但她还没满18岁。

婚礼那天,我去了。香香挺着大肚子,头发乱糟糟地盘在头顶,穿着劣质的红纱裙,口红被茶水晕开。

我问她:「你老公对你好吗?」她摸着肚子笑了笑:「我们一个厂的,不知不觉就在一起了,现在孩子都有了,无所谓好不好的。」

酒席结束后,外面下起了大雨。我冒着雨,走得越来越快。我害怕,香香的现在,会不会是我的未来?

如果我屈服于命运,成为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是不是不久后,我也会挺着肚子回来,然后糊里糊涂地嫁人,就这样过一辈子?

我带着满脚泥泞回到家,推开吱嘎作响的院门,大声喊:「爸,妈,我想考大学!」堂屋里坐满了人,爸妈刚从田里回来,腿上还沾着泥巴。

爷爷奶奶、大伯大娘,还有一对陌生的母子也在,那是大娘娘家的远亲。那个儿子看起来有点愣,在农村,24岁已经是晚婚了。大娘想撮合我们。

奶奶听到我要考大学,破口大骂,说我脑子有问题。大娘打圆场:「夏夏,你是不是喝多了,说什么胡话呢。我这外甥家条件好,刚盖的楼房。你是我亲侄女,有好事情当然想着你。」

「对对对,彩礼我们能给三万!」穿着红色衣服的大姨笑着说,「嫁妆你都不用准备。」

奶奶笑眯眯地说:「一看你就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对我孙女好,我这孙女能干得很……」

大姨上下打量我:「就是瘦了点,生孩子可能会吃点苦。」

「我家大强也不小了,我意思是这个月十八号先订婚,让孩子们一起去广东工作,培养感情,年底就把婚结了。」

08

那时候在乡下相亲,流程基本上都是那样。

订婚——一起出去打工——打工时怀孕——过年回家结婚。

我妈小声说:「夏夏还年轻呢。」

奶奶却反驳:「都快十八了,还小什么小!」

我爸默默地卷着烟,在奶奶严厉的目光下没说话。

他们一向都是这样,软弱不敢争。

我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争取。

我猛地一挥手,把桌子掀了,冲大娘吼道:「他家条件好,你要是想嫁,你自己嫁!」

「你要是逼我,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看以后谁还敢进你家门。」

这门亲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大娘在村里到处说我坏话。

那些妇女们都说我是疯了:「人家正经高中生都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她一个中专生还想做梦?」

「考大学哪有那么容易,以为是种地,撒个种子就能长出苗来?」

奶奶把我妈骂得一文不值。

最后还说:「嫁不嫁不由她,三万块呢,拿了这笔钱,正好给你大哥装修房子,大宝也二十二了,是该找媳妇了。」

那天晚上,我妈问我一个中专生怎么考大学。

我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急切地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

复读学校愿意收我,隔壁县就有一个挺有名的学校。

沉默了许久之后,我妈问:「学费要多少?」

「一学期三千。」

复读学校是私立的,我这样的基础,即使交了全款,他们也不太愿意收。

我妈叹了口气:「这么多钱!」

那时候的三千块,可不是小数目。

我妈在街上卖铁板炒粉,一份才卖一块钱,去掉成本,一份只能赚三毛。

我妈拿出一个铁皮盒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张数着那些皱巴巴的钱。

「这些钱,本来是打算给你妹妹报奥数班的,现在全给你,也不够啊!」

她的手因为常年劳作,变得又黑又粗糙,眼角布满了皱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

两年前,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让我放弃,去读了中专。

我紧紧握着拳头,压制着内心的愧疚,跪在爸妈面前。

「就当我借的,以后我一定双倍,不,五倍十倍地还给你们,求求你们。」

09

求求你们,不要剪断我梦想的翅膀。

求求你们,也看看这个平凡但努力的我。

妹妹哭了。

「妈,让姐姐读书吧,我可以不上补习班。我一定会考年级第一的。」

一直沉默的爸爸 finally掐灭了手上的烟:「就一年,如果不行,你就老老实实去打工,然后结婚。」

那天晚上,妹妹和我挤在一张小床上。

她轻声说:「姐姐,我现在发现考第一名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因为我们生来是点,然后成为圆。

圆越大,我们发现的未知就越多。

我们会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渺小。

有些人会选择退缩,成为一个有限的球。

但我不愿意!

即使我注定平凡,我也要不断扩展自己。

就算最后,我仍然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我也会全力以赴,绝不后悔。

那一周,我不断被嘲笑和谩骂包围。

奶奶骂我愚蠢,说我做白日梦,说我没有大学生的命。

村里的许多人也嘲笑我。

他们已经认定我会失败,劝我爸妈别浪费钱,不如留着钱养老。

七月的中旬,我告别妹妹和爸妈,去了隔壁县读书。

妹妹在村口送我上车。

「姐,你要加油!」

「秋秋,如果你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你也不能放松。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有个聪明的脑袋。」

那一年,妹妹读初二,而我相当于去读高三。

复读班并不容易。

同学们都读过高中,有基础,老师上课都在讲习题。

我们这些基础差的学生是否能跟上,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我就像一张白纸,一开始听起来就像是天书。

爸妈只给了我学费。

我每天帮食堂阿姨洗很多碗,这样就可以免费吃三顿饭。

通常是有什么吃什么。

后来阿姨看我工作卖力,会特意给我留鸡腿或者红烧肉。

「你还在长身体,不能总是吃剩菜剩饭。」

我一顿能吃五两饭,那时根本不怕胖,只觉得怎么吃都不够。

晚上十点半,宿舍熄灯。

我拿着书在走廊学习。

走廊的灯是感应的,不一会儿就灭了,我必须来回走动。

夏天蚊子特别多,花露水根本不管用。

我不敢大声拍打,怕打扰到其他学生。

只能不停地跺脚。

一夜下来,腿上都是包。

学校的气氛非常压抑。

大家都埋头学习,很少交流。

我有太多不懂的地方,但大家时间都很紧,不愿意花时间帮助一个零基础的人。

后来班长江心看不下去了:「我教你!」

我经常拿问题去找她,她语气也不太好。

但我已经经历过社会的磨砺。

这点脸色算什么?

相处久了,我发现她其实人很好。

她把她高一高二的笔记和习题册都借给了我。

那段时间,我因为用眼过度,视力下降得很厉害。

原本清晰可见的字变得模糊不清。

眼镜要一百多块钱一副,我没钱,只能硬撑着。

我从班上的倒数第一,艰难地往上爬。

时间并没有因为我祈求而放慢一分钟。

一学期很快过去了,年前的最后一次月考,我考了班上倒数第十八。

我看着成绩单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三百多分,对于一般的高中生来说,可能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有多难。

那年三十晚上,爸爸推开我的房门问我:「你不出去看春晚吗?」

我嘴里叼着笔,头也没抬:「等会儿,我做完这套题。」

爸爸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外面的电视声音也小了很多。

我做完出去时,电视里正唱着「难忘今宵」。

大年初二,奶奶和大娘又提起给我说亲的事。

「这次虽然是二婚,但人家能出八万彩礼,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10

爸爸难得强硬了一次:「结婚的事,等她高考完再说。」

大娘翻了个白眼:「女孩子的好时光就那么几年,过了二十岁,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对象了,你们俩就是不听劝,以后有你们后悔的。」

春节过后,已经是二月,时间非常紧张。

我发现自己遇到了学习上的瓶颈,感觉时间怎么也不够用,非常焦虑。

食堂阿姨不再让我帮忙洗碗了。

我有些慌张,因为妈妈只给了我一百块钱生活费,根本不够用一个月。

阿姨擦了擦手,笑着对我说:「以后你三餐都在这里吃,不用付钱。你专心学习,我看好你。」

「谢谢阿姨!」

阿姨一愣,嘟囔着:「我还以为你会推辞一下,我准备了一堆说服你的话呢。」

我笑了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

阿姨也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摆摆手说:「快去学习吧,如果我女儿有你这么努力,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她上学。」

江心也看出了我的焦虑。

晚自习前,她拿了一张草稿纸,画了一棵大树。

「你可以把历史朝代想象成一棵树,年份是树干,发生的各种事件是树枝,一点一点把这棵树填满……记忆也有技巧,你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记忆方法……」

我的瓶颈被她这样一敲,顿时打开了。

我摒弃了所有杂念,没日没夜地学习。

六月来临,宿舍楼下的小栀子花开了,香气四溢。

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

6号那天晚饭后,江心拉着我去操场上散步。

夜色渐浓,她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夏夏,如果今年考不上,你还会再试一次吗?」

「我应该没有机会再来了。」我握紧了手,「你别担心,你这次一定能考上。」

「可我想去的是复旦啊!」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走,我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再做一套卷子。」

考试前的最后一晚,很多人都选择放松,教室里没几个人。

江心拿出了一套数学黄冈密卷,撕成两半。

「我们就做这个!我觉得这道题肯定会考!」

考试的过程中,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和煎熬。

考试结束后,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连走路都轻飘飘的。

收拾好行李,我和江心告别后回了家。

「谢谢你那天拉着我做题。」

她笑得很灿烂:「我就说,那道题肯定会考!」

爸爸为了供我们姐妹俩上学,现在在工地上班。

妈妈则推着小车卖炒粉。

我放下行李去找她,正好看到她在被城管驱赶。

那辆旧车沉重,她推着上坡时,全身都在用力。

我眼眶酸涩,快步跑上去帮忙推车。

妈妈回头看到我,露出了满是皱纹的笑容:「考完了?」

她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只是在晚上给爸爸贴膏药时说:「你要考大学,我们也会供。」

「以后可不能说我们偏心。等忙完这阵子,你就去打工吧。」

原来,他们从未认为我能考上大学。

出成绩的那天,正好是奶奶的生日。

妈妈凌晨五点就起床,去市场买了许多菜,坐最早的班车回家。

她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大娘在院门口边洗菜边聊天,一盘芹菜洗了半小时。

菜陆续上桌,妈妈还在厨房忙碌。

因为是奶奶的大寿,来了很多亲戚,一共摆了三桌。

大家都坐下了,却没有妈妈的座位。

姑奶奶叫还在厨房忙碌的妈妈:「桂花,别忙了,过来坐吧!」

奶奶敲着碗说:「别管她,她就是那样,不喜欢上桌。」

妹妹看着墙上的钟,低声问我:「姐,十二点了,可以查成绩了吗?」

没想到大娘听到了。

她冷笑道:「查什么成绩,人家辛苦读了三年都不一定考得上,她本来就不聪明,只读了一年,能考上才怪。」

「你能考到三百分吗?」

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打击人的话。

舅爷爷更是斥责我爸:「女娃就该早点嫁人,你由着她胡闹,浪费了多少钱!」

大娘笑得一身肥肉直抖:「他没儿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奶奶板着脸:「你之前答应过,夏夏要是没考上,你那块宅基地就给大宝,可不许反悔。」

爸爸肩膀绷得紧紧的,把老旧的诺基亚递给我:「查查看吧。」

大娘嗑着瓜子,不怀好意:「夏夏,大家都很关心你,你开着免提查呗。」

我知道,我的成绩不只关于我自己的未来。

还有爸爸的面子、妈妈的腰杆和我们家一直没用上的宅基地。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查询电话,输入了那深深刻在脑子里的考号。

煎熬的等待后,机械的播报声响起。

11

语文 121。

数学 92。

英语 105。

文综 240。

总分 548。

那一年文科二本线是 523,一本线是 578。

我的手一直在抖,耳朵嗡嗡作响。

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按了一遍重复播报。

吵吵闹闹的堂屋里,此时寂静无声。

只有机械的播报声,在回荡冲击。

妹妹最先反应过来,她一把抱住我:「姐,姐,你考上了,你考上二本了,你超了分数线 25 分,你太厉害了。」

爸爸眼睛也红了,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自语:「考上了,还真的考上了……」

妈妈不知何时,已经靠在堂屋大门上。

她背过身去用手抹着眼眶,抹着抹着就靠着墙慢慢蹲了下来。

爸爸站起来走过去。

她抱着爸爸的腿开始呜咽。

爸爸拍拍她的肩膀:「哭什么嘛,这是好事。」

「夏夏考上了,咱们以后也有盼头了。」

妹妹伸手擦我的脸,笑嘻嘻:「姐,你也莫哭了。」

我哭了吗?

我伸手一抹,脸上居然全是泪水。

548 分,可能对于聪明的你们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可我是平凡的郑夏夏呀。

从小到大,我倾尽全力也没拿过第一,我得到的奖状屈指可数。

我永远也解不开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题。

我从来不是爸妈最重视的孩子,家族里没有人夸赞过我。

一年前,我被外企拒之门外。

而此刻,我考上了。

虽然只是二本,可它,足以将我将从淤泥一般的人生里拽出来。

大娘筷子都快折断了,皮笑肉不笑地道:「是考上二本,又不是重点本科,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我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当然高兴,这不比三百分强多了?」

「大哥二哥高中都没考上。弟弟马上也要中考了吧?」

堂弟一直拿着游戏机玩游戏,此时满脸不耐烦:「别扯我,我可不是读书的料。」

大娘牙齿都咬碎了,一把抢过他的游戏机:「你就不能上点心!」

堂弟怼她:「你也没对我上心啊,小叔小婶为了夏姐和秋妹能去县城陪读,你倒也把我送去啊!」

大娘气死:「就你三百分的成绩……」

「三百分怎么了,夏姐之前还考不了三百分呢!」堂弟踢掉椅子,「烦死了。」

奶奶颤巍巍站起来:「三宝,你去哪儿,饭都没吃呢。」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

堂弟一转身就没了影。

奶奶斥责大娘:「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孩子饭都没吃就走了,难怪一直长不高。」

妈妈已经整理好了情绪。

我把她牵过来,按在堂弟的位置:「妈,坐下来吃饭吧。」

她擦了擦眼睛:「还有个空心菜没炒呢!」

我睨了大娘一眼:「让大娘去呗,你忙了这么久。」

12

大娘脸色一变,开口就要拒绝。

奶奶看向她:「愣着干嘛,去啊,客人们还等着呢!」

妈妈踏实坐下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是老郑家第一个正经大学生。

在座的这么多亲戚,晚辈中最多也就是读大专。

短短十几分钟,众人的口吻纷纷变了。

恭喜和艳羡不绝于耳。

以往这样的聚会,生了三个儿子的大伯一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如今,注意力全在我家。

「建军,还是你有魄力,夏夏考上大学,秋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两个女儿都是大学生,往后的日子,不知多舒服哦!」

姑奶奶笑:「以后你逢年过节,这好酒喝不完咯。」

我们那边习俗,逢年过节女婿是要给丈人送酒的。

有表叔感慨:「你没儿子,也不用赚聘礼,到时候收的彩礼钱不用贴补儿子,都可以自己留着。这么一想,我都恨不得自己多生几个女儿!」

「是啊,大学生女儿,这彩礼怎么着也得要八万十万的。」

我的笑容渐渐收了。

你听,多可怕,

考上大学的女孩对这些人来说,价值就是可以收取更高的彩礼。

有个堂伯叹气:「你们是不知道,现在结婚跟以前不一样咯,村里建的楼房看不上,得去城里买房!」

「城里买房哪那么容易哦,要还三十年贷款,我骨头都化成灰了,房贷都没还完!」

提到这个,大家纷纷吐苦水。

时代的确不一样了。

如果在外面打工,能自己谈到对象还好。

要是谈不到,靠相亲的话,各项开支巨大不说,很多女孩还要求城里买房,不跟父母一起住。

这对于赚钱门路不多的农村人来说,是千难万难。

说到这,姑奶奶问大娘:「不是说大宝谈了个女朋友吗?他也二十五了,你们得快着点啊。」

大娘脸色那个难看:「分了。」

「好端端的,怎么分了?」

「长得太丑。」

姑姑蹙着眉:「大嫂,那姑娘我见过,模样挺周正的。」

奶奶敲了敲碗:「是你大嫂还没过门就拿起婆婆的架子,让人洗碗做饭,活活把人姑娘气走了。」

「现在大宝都两个月没打过电话回家了。」

一时间众人声讨不绝。

大娘辩解几句,反而被指责得更凶。

直到表婶说起自己儿子的学习,众人的话题才转回爸妈身上。

爸爸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

眼眶里的潮湿,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心情激动。

散了席,妈妈又想去厨房洗碗。

我一把拽住她:「妈,菜是你买的你烧的,碗就让大娘洗吧。」

我跟妹妹拖着她往回走。

大娘在背后喊:「弟妹,弟妹,碗……」

13

妈妈深吸一口气,回头笑了笑:「我有点喝醉了,碗你自己洗洗吧。」

出了大娘的院子,妈妈脚步加快,走了几步,她突然哈哈笑。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

她回头抱着我:「夏夏,夏夏,你真是给妈妈争气!」

「妈妈总算挺直了一回腰杆。」

「等秋秋考上重本,妈妈就能完全挺直腰杆了。」

我很想告诉她。

妈妈,哪怕没有儿子,你也照样可以昂首挺胸。

日子是自己过的,不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可我知道,她做不到。

她摆脱不了从小刻在骨子里的观念。

唯有我和妹妹一直向上向上。

我们的优秀,便会是她的荣耀和底气。

乡下消息传得很快。

当天晚上,村子里的人就都知道我考上了。

大家都很吃惊。

毕竟,我一直没有展露过什么学习的天赋。

爸爸双手插兜,从村头逛到村尾。

回来时,从口袋里掏出十几根烟,都是别人给的。

妈妈去池塘里洗衣服,也成了婆娘们的焦点。

好几天她的脸都红扑扑的。

去填志愿,总算见到了江心。

「你考得怎么样?」

「按比例的话比去年复旦录取线高了八分,应该是妥了。就是去不了我想去的专业。」

「那你……」

「那也要去!」她眼底光芒灼灼,「到了那再想办法吧。」

班主任单独找到我。

「郑夏夏,如果再读一年,我觉得你应该能考上重本。」

再来一年,爸妈不会同意的。

我摇摇头:「就这样吧,我不读了。」

江心搂住我的肩:「别沮丧,你可以读研,以你的毅力,复旦都能上。」

「我在复旦等你。」

我填了省会的一所二本,申请了助学贷款。

爸妈以我为荣,我以为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篇章。

可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

暑假我帮妈妈一起炒粉,又找各种兼职。

有次给一家新开业的店铺做玩偶。

38° 的天气,我穿着厚厚的玩偶服,一天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

回到家,发现水桶里泡着个西瓜。

我拿了刀迫不及待要打开,妈妈回来了。

她拍我的手:「等你妹妹放学一起吃吧,她一会从学校走回来,一定很热。」

「我现在就想吃。」

「就一个小时都等不了?」妈妈皱着眉,「你咋这么性急呢。」

她叨叨个不停。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她还是开了那个西瓜。

等爸爸下工回来,她在饭桌上就这事又声讨了我一番。

可是妈妈,如果是妹妹想吃,你会让她等一等还未回家的我么?

很快就要开学了。

妈妈给我数了五百块钱。

两张一百,三张五十,剩下的就是一叠二十块的毛票。

她数了三遍:「现在城管查得越来越严了,我生意不好做,你爸爸的包工头总是不结工资,钱你一定要省着点花。」

「在外面老老实实的,不要惹事。」

把钱交到我手里时,她又抽回去一百:「你暑假自己也做了不少兼职,身上应该还有钱吧。」

14

夜里,妹妹偷偷塞给我两百块。

「你哪来的钱?」

「小姑每年过年都会偷偷给我一百块,我存的。」

看。

聪明的孩子,总是更招人喜欢,也会享有特权。

我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大学我可以兼职,养活自己肯定没问题。

但也不是那么容易。

省城大学很多,985 两所,211 一所。

相比之下,我们一个小小二本,简直不值一提。

去应聘家教,人家一听你学校名头,直接就拒绝。

只能周末去发发传单,或者去一些新开的店铺充人头。

这种兼职不是常有,竞争激烈不说,中介还抽成不少。

后来阴差阳错,我找到了一家商务茶楼晚班的工作。

从五点上到十一点半。

宿舍十一点门禁,我每个月都给宿管阿姨买点水果,有时还把茶楼里剩下的干净点心打包带给她。

她便为我留门。

晚饭可以吃工作餐,又能省下一笔钱。

一开始是做普通的服务员。

一个月 1200,很辛苦。

后来我发现店里的茶艺师工资高,也轻松不少。

于是我有时间就去农大蹭课,他们开设了茶学的课程。

那时我真的像只陀螺。

白天在我自己大学和农大之间穿梭,晚上在茶楼上班。

每天十二点多上床,一闭眼就能睡着。

睁开眼,我又是能量满满的斗士。

比起高考,茶艺师考试还是简单得多。

我先考了中级,工资加了六百。

然后考了高级,工资又加了六百。

到了大一期末,我的基本工资已经有 2400。

有些客人会推荐我买的茶,如此又能赚一笔,算下来,我每个月能有 3000 左右。

而那时,我们专业毕业的学长学姐,普遍工资在 2000 出头。

那年,妹妹中考,考到了全县前三十。

省城的一所重点高中联系了爸妈,向妹妹抛出了橄榄枝。

县一中为了留住人才,说可以免除学费和住宿费。

奶奶和大娘极力反对去省城。

「那还想什么,肯定是留在一中啊!」

「去省城读,学费生活费,那得多大一笔开销,万一考不上,这钱不都白砸了吗?」

15

妹妹很想去。

这几年,县里人才流失严重。

很多老师都被市里省里的好学校挖走了。

县一中的录取率在逐年下滑。

爸妈很犹豫。

说到底还是钱。

我抽空回了一趟家,拿了五千块钱出来。

「当然是来省城。起点越高,秋秋能跃上的台阶就越高,以后的人生都会不一样。」

我走了那么多弯路,就盼着妹妹能一帆风顺,避过任何错误的选择。

妈妈含了点炫耀的意思,说我能出妹妹的学费。

奶奶和大娘都惊住了。

毕竟我还在念书,光靠点兼职,能赚几个钱。

隔天村里就有了流言,说我天天晚上在外面鬼混,赚的钱不干净。

当晚吃过晚饭,妈妈期期艾艾:「夏夏,你该不会真的在省城胡来吧?」

「这么多钱,你一个学生,怎么赚得到呀!」

我气得脑子都快炸了。

村里那些人胡说八道就算了。

她可是我妈妈,怎么也能这么怀疑我。

我凶了她一回。

爸爸训我:「你妈也是担心你,读这么多书,就是教会你冲爸妈发脾气的吗?」

转天我站在大娘院子外阴阳怪气:

「我是上晚班,不是鬼混。有些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出过,都不知道晚班是什么意思吧!」

「有那时间到处碎嘴,不如好好赚钱给你儿子讨老婆。」

大娘差点被气死。

我劝爸妈去省城谋生。

城市越大,机会越多。

我们经理的朋友承包了一个大学食堂,正在招工。

可奶奶坚决反对,破口大骂。

说爸爸是不孝子,白眼狼。

说他蠢货,为了两个反正要嫁出去的女儿,忙碌一辈子,到时候还是一场空。

说他不顾宗族。

几个侄儿到现在都没结婚,他也不出把力。

爸爸退缩了。

他咂摸着谷酒:「算了,去了省城,家里的地就不能种了。」

「你反正现在也大了,也有本事。以后秋秋读书的事,你能搭把手,我跟你妈累了一辈子,也可以歇歇了。」

爸爸,我知道你跟妈妈很辛苦。

可你今年,不过四十多岁。

而我,还是在念书的学生呀。

但我没法要求他们努力奋斗,只能鞭策自己。

也是那时我明白。

一个女孩,想要往上爬有多难。

因为会有无数双手拽着你往下。

那些本该支持你鼓励你的亲人,有时却也会是最沉重的负累。

好在高中可以寄宿。

周末放假的时候,我会乘车到河西,跟妹妹碰面。

大二专业课更多,我要备战专四考试,还要上班,比之前更忙。

大城市藏龙卧虎。

妹妹期中考试,堪堪挤进年级前一百。

那天,她情绪格外低落。

「姐,我真的比以前更努力。」

16

我摸摸她的头:「你现在也能体会我的感觉了。」

「这就是普通人的人生啊。」我长长舒气,「没有东西唾手可得,我们必须足够努力、永不懈怠,不然就会泯然于众人。」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年轻稚嫩的脸上。

我迎着落日的方向:「秋秋,可这就是我们努力的意义啊。」

「享受这份不断向上,努力突破自己极限的感觉。秋秋,我信你能做到。」

每一次突破,我们都会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那是我们的破裂,更是我们的新生。

我们努力,是为了某天回头看时,能毫无愧疚地说:「我竭尽全力了,我不后悔。」

那年冬天,发生了几件事。

香香离婚了。

孩子留给了男方。

她明明才二十岁,户口本上还显示未婚。

可她却已经经历过一次无望的婚姻,整个人都枯萎。

妹妹期末考试,进了年级前五十。

大堂哥还是走上了相亲的路子。

没房没车没稳定工作,被百般嫌弃。

最后定了个比他大两岁的。

对方要六万八的彩礼,还要三金。

大娘这次屁也不敢放。

生怕再挑三拣四,儿子打光棍。

双方定了正月初六订婚,处上一年,年底结婚。

我讨厌大娘,也不喜欢大堂哥。

可他要结婚就结婚,我也不能拦着。

反正也影响不到我。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大年三十,我们一起聚在大伯家吃年夜饭。

两个姑姑也被叫了回来。

这次大娘倒是很积极,所有的菜都是她准备的,我还以为她改了性,谁想到是有求于人。

饭吃到一半,奶奶开了口:

「大宝要订婚,你们这些叔叔姑姑的,也要出一份力。」

「郑家的香火,总不能断在我们这些人手里,不然以后怎么有脸下去见祖宗啊?」

「大妮小妮,你们一人拿五千。」

「建军,你是叔叔,以后又要靠侄儿端盆,你拿两万!」

17

我简直开了眼。

立即反对:「大堂哥结婚,凭什么我爸拿钱,他自己又不是没爸妈。」

奶奶一拍桌子:「闭嘴,你书读到屁眼里去了?」

「我在跟你爸妈说话,你插什么嘴?你迟早要嫁人的,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两个小姑在城里,家境尚可。

奶奶一再相逼,她们虽然不情愿,可也许诺拿这笔钱。

于是,压力就到了爸爸这边。

大娘滴溜溜看着爸爸:「大宝也是你半个儿子,你这个做叔叔的,不能这么绝情吧。」

「以后你老了也是在乡下住,到时候有个病痛受了气,不得几个侄子帮衬着点吗?」

「你可得想清楚,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

爸爸没有马上答应,可也没有一口回绝。

年夜饭散后,我们回到自己的土砖房。

我劝爸爸不要信大娘的屁话。

亲儿子都不见得赡养父母,更别提侄儿了。

爸爸皱着眉:「你要是个儿子,我管他做甚?」

「我们要是不帮忙,以后郑家香火真的断了咋办?你爷爷快死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说了这事。」

妈妈喃喃:「那我们也出五千吧。」

爸爸抬眼看了下我:「出一万吧。夏夏,你不是一直在工作,你拿五千!」

那一刻,怒火几乎将我烧穿。

「我去哪里拿五千?我没钱。」

爸爸拍桌子:「你不是工资挺高的吗?让你拿点支援家里就不同意了?」

「我自己要生活,我还要负责秋秋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极力克制自己不哭出来,「爸,我也是个学生,我才二十岁。」

我也想跟我那些同学一样。

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街去看电影去旅游去恋爱去享受青春。

可我要赚钱。

我的钱是用青春与快乐换的。

我能给妹妹,能给爸妈。

但,一分也不会给堂哥。

郑家绝不绝后,我根本不在乎!

我跟爸爸大吵一架,妈妈劝不住直抹眼泪。

我摔了门进房间,妈妈跟进来。

白炽灯照在她发白的头发上,她长长叹息:「都是我的错,要是我生个儿子,你爸也不至于……」

18

好累。

又是这句话。

我打断她:「妈妈,儿子和女儿是一样的,体内一半流的都是你的血。」

「女儿也可以有出息,也可以给你们养老。你们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这天夜里,妹妹挤进被窝小声问我:「姐,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没有。只是我在想,到底什么时候,爸妈的观念才能变一变?」

「等我也大学毕业赚钱了,应该就会变的。」

「会吗?」

妹妹重重点头:「一定会的。」

爸爸最后还是拿了一万块出来。

其中有一部分是找人借的。

我真是又气又悲哀。

大娘不太高兴,阴阳怪气的:「就一万块钱,这不够啊!」

她睨我:「夏夏不是能赚吗?你哥结婚,你不出点力。」

我脸色为难:「我学费都是贷款的呢,还想大哥订婚收了钱能不能借我点钱交学费。」

大娘顿时脸色一变:「那可没有,你二哥和弟弟眼看着也不小了。」

不知她又到处嘀咕什么。

村里的爷奶辈的都端着架子训我:

「夏夏,读了大学也不能眼高于顶。你没有亲兄弟,你堂哥堂弟就是亲兄弟。」

「还是要帮衬着点,不能忘了根。」

帮衬?

绝不可能。

我恨不得把这根挖出来铲断。

堂嫂很泼辣。

订婚这天,大娘说到时候两人一起去打工,就可以尽快要个孩子了。

堂嫂直接怼:

「我得领了结婚证才要孩子,不然到时候挺着肚子进门,处处被拿捏的。」

大娘的脸都快绿了,也不敢反驳。

这件事让我明白。

我的爸妈,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是我的倚靠。

他们从心底里,也不信我能有所成。

就是如此,我才更要努力啊。

因为我的人生,只有靠我自己。

我想考研,于是注册了南中大论坛的账号。

那时候论坛很火。

我在里面查资料,提问题。

认识了周想。

他是南中大的博士。

那会智能机兴起,微信也冒了头。

我买了智能机,申请了微信,第一个好友就是他。

他思路清晰,情绪稳定,人善良热情。

我们会聊很多。

经典的电影,新出的歌,某一道解不开的困惑,偶尔还会聊一聊哲学。

两个月后,我要去他学校附近给客户送之前订购的茶叶。

他问我,要不要顺便见一面。

19

那天天气很好,四月底的风吹在脸上,是热的。

他大概 173,白白瘦瘦的。

穿着格子衬衫、休闲裤,背着书包,站在一棵大香樟树下等我。

小说里的主角,都是俊男美女。

可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帅哥靓妹。

普通平凡的男女,也照样会遇到爱情啊。

我看着他的格子衬衫笑:「果然,理工男的标配。」

他显得有些紧张,挠挠头:「不好看啊?这是我昨天新买的。」

「头发也是刚理的。」

「挺好的,我身上都是旧衣服,早知道应该也买新的。」

他连连摆手,双眸亮亮的:「不用不用,这样也很好看的。」

普通人的恋爱之旅,就是很普通。

没什么绿茶小三狗血撕逼。

我们一起吃饭、爬山、压马路、看电影。

五月中旬,我们一起去看《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电影结束时,影院一片哭声。

只有我有些茫然和失落:「我很难共情,或许因为没人爱过我,我也没爱过别人。我的青春,是空白的。」

周想转过头看我,突然牵住我的手。

他的声音在抖:「你的青春还没结束,让我填满它。」

「做我女朋友好吗?」

他的手心全是汗。

我答应了。

出了电影院,他跟我说:「你不知道我刚才多害怕你会拒绝我。」

「你是南中大的博士,比我优秀这么多,怎么会害怕我拒绝?」

「不,我觉得你比我更优秀,我很怕你嫌弃我,怕我配不上你。」

那时我差点哭了。

原来,纵使再平凡,这世上也总有一个人,觉得你独一无二。

觉得,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得到你。

周想给我找到了全套中南大的专业书、历年真题,考研对应的专业书籍。

我一个二本生,想要考排名如此靠前的学校和专业,就必须笨鸟先飞。

现在回想。

那时到底年轻,精力充沛。

每天那么忙,还能抽出时间谈恋爱。

到了大三下学期,时间更紧迫了。

在工作和考研之间,我必须作出选择。

我所在的茶馆,其实隶属于一家大型的茶厂。

而这家公司接下来要开拓海外市场。

因为我学的是英文专业,又懂茶,正好对口。

经理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加入这个团队。

一旦做出成绩,那我就是开疆拓土的功臣。

然而那时考研迫在眉睫,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周想支持我考研:「如果你参加了工作,以后就没有这么大块的时间和环境来备考。」

「也失去了应届生的优势。」

他在早秋的野菊里牵住我的手:「生活费的事你别怕,我可以每个月给你转一千五。」

说着他就拿出手机。

我拒绝了他:「我暂时还有存款,等不够了再找你。」

其实我想考研,也有他的因素。

他一个名校博士,而我只是个普通的二本生。

而且,他家境很不错。

有次他妈给他五千生活费,我以为是一学期,他说是一个月。

我想努力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

高考,大家拼的是聪明和努力。

而那时考研,不像现在这么卷。

聪明是其次,努力、坚持、抵制诱惑反而更为重要。

得知我要考研,爸妈都很反对。

「考研又是三年,我跟你爸爸年纪大了。」

「你一直不聪明,现在辞职考研,钱赚不到,到时候又考不上,两头都捞不着。」

「你去读研,那你妹妹到时候大学学费、生活费怎么办呢。」

……

但我不是那个十七八岁,要依仗他们鼻息的小姑娘了。

妹妹也表态,学费她可以贷款。

爸妈不得不让步。

备战考研的那一年,除了周想和妹妹,我几乎断绝了社交。

想到以后我们三个或许能在一个学校读书,我就满满都是动力。

我就像是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水吸水。

等待着有一天,站上命运的天平。

那一天,总算是来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早上起来,地面都上了冻。

可是考研那两天却难得出了太阳,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我前三场考得不错。

周想在考场外等我,我们准备一起去吃个饭。

就在这时,我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

我犹豫了几秒,接起后那边传来她惊慌失措的声音:

「你爸爸在别人家喝酒,回来的时候摔倒了,满脑袋都是血,夏夏,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20

有那么一瞬,我曾想过:我应该关机的。

只差最后一场了。

我前面发挥得都不错。

如果我不接这个电话,顺利考完,我的人生轨迹,或许全然不同吧。

可人生没有如果。

周想陪着我匆匆赶去医院。

爸爸酒后中风了。

保住了性命,但口齿含糊,走路不如之前利索,更别说赚钱了。

他躺在床上,不敢直视我。

「夏……夏,都是地太滑了。」

妈妈期期艾艾:「你妹妹高三了,就别让她知道了,免得分心。」

「夏夏,你爸以后都没法赚钱了,你这研究生别考了吧,你要是去读研,家里以后咋办!」

「秋秋咋办啊?」

我一再告诉自己冷静,可实在控制不住,崩溃大吼:

「我跟你们说过我这两天考试,为什么还要去喝酒?」

「为什么你们眼里从来都看不到我?」

「为什么我一直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哪怕一次,你们为我想想,你们也重视重视我,不可以吗?你们知不知道,我准备了一年多。」

「你们知不知道我熬了多少夜?做了多少题,吃了多少苦啊?」

「我不求你们能顶我一把,至少,至少……」

至少别一直一直拖我后腿。

至少别一遍一遍告诉我:你永远是被放弃的那个。

爸爸妈妈深深埋着头。

我看到他们头顶丛生的白发。

悲凉层层翻涌上来。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我一路跑出了医院。

周想追出来,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找到我。

他轻轻抱住我,拍着我的后背:「没关系的,你还有我。」

「在我这里,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我反身抱住他,嚎啕大哭。

那个冬天,那棵枯树下。

我仿佛将我过去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全部都哭了出来。

周想抱着我,轻轻说:「对不起,我以前都不知道,夏夏原来吃了那么多苦,才长成现在独立坚强的样子。」

我不曾与他说过太多过往。

苦难有什么值得歌颂的呢。

如果可以选择,我也想当个被宠爱的小公主呀。

我再度回到病房时,妈妈说:「不然你明年再考一次,我可以去刷盘子,一个月也能赚两千块。」

妹妹还是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跟我说:「姐,我上了大学可以拿奖学金,也可以做兼职。」

「你专心备战,你的生活费我来出。」

21

妈妈动了下嘴唇,欲言又止。

「算了,不考了。」

考研就像是打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的气,已经泄了。

如今,提不起来了。

爸爸买的是农村合作医疗。

我记得当时每个人是交一百多。

爸妈在我规劝下都买了,当时大娘还讥讽,说瞎花钱。

可如今,派上用场了。

农合是要自己先支付医药费,之后再报销。

我当时身上的钱不够,周想帮我出了一万多。

过年期间,报销下来了,爸妈都没吭声。

在我询问之下,支支吾吾地说:「这马上过年了,到处都要用钱,这报销的钱,我跟你爸的意思……」

「至少要把周想的钱还上。」

我妈讷讷道:「他是你男朋友,给你爸花点钱也是应该的吧……」

我气得脑瓜子嗡嗡嗡:「你也知道只是男朋友,一万五,不是一百五。妈妈,如果我拿了这笔钱,以后我怎么在他面前抬起头?」

我放了狠话:「你要是不把这钱给我,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

妈妈最后把钱拿出来了。

夜里,薄薄的门板挡不住她低低的啜泣声。

「你以后赚不到钱,我还得伺候你。秋秋马上上大学,家里一点进账都没有,我不是想着拿点钱在手上安心吗?」

「我也知道她不容易,可她年轻有本事,我们却是老了。」

爸爸沉默许久,含糊地说:「是我不该喝酒,把夏夏的前程给断了,我真是该死!」

这就是现实里的父母吧。

他们有很多槽点,很多坏处。

可……

他们又把你养大,又给予了你一点爱。

让你无法深爱他们,却也不能一刀两断。

我读了那么多书,可是没有哪一本能教会我:该怎么处理与父母的关系。

室友和同学知道我的遭遇,都很是惋惜。

可我还有事情要做。

一是毕业论文,二是过完年还有专八的考试要考,三是找工作。

原本我是放弃了专八,专心备战考研的。

如今,却是得捡起来。

周想劝我:「不然,你就放松放松。」

他担心我精神出问题。

「没事的。」我笑了笑,「我这个人闲不下来,而且你当初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很努力?」

「可我现在心疼你,希望你轻松一点。」

可我那么寻常啊。

如果不努力,可能随时都会滑下去,泯然于众人。

我信他此刻所言全是真心。

可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他还会如此想吗?

考完专八,我开始找工作。

二本学历,又错过了之前的校招,想要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千难万难。

22

很多同学签的工作,工资也就 2500 左右,3000 的都极少见。

我思来想去,联系了之前的茶楼经理。

他果然主动问我,想不想回去。

可以给我茶艺培训师的岗位,3200 的基本工资,外加销售提成。

这个茶厂规模不小,还是有往上晋升的空间的。

我如今口袋空空,不能挑三拣四。

这一年,周想也博士毕业了。

他签了一家大厂,年薪 50+。

这就是……

知识的力量吧。

知识,可以有效转化为金钱。

我大学毕业,妹妹参加了高考。

她当初听了我的建议,选的是理科,那一年一本线 522,她总分是 664 分。

分数出来时,妈妈哭成了泪人。

「以后,我真的能挺直腰杆做人了,看谁还说我生不出儿子。」

「她们的儿子,有我女儿有出息不?」

爸爸也很激动。

「我得好好活着,以后享我女儿的福。」

这几年,二堂哥也结婚了。

再度掏空了大娘的家底。

两个嫂子都不是省心的主。

前后脚又有了身孕。

大娘伺候这个,就冷落了那个。

日子简直水深火热。

反观爸妈就没有这样的烦恼。

报学校时,爸妈一再表示不希望妹妹走得太远。

后来,周想带着她在南中大转了一圈,最后报了他们的王牌专业。

录取通知书下来后,爸妈在村里办了酒席,搭了好几个拱门,还请了唱戏的来表演。

恨不得昭告全世界这一大喜事。

妹妹确实比我当初考得好,所以,他们开心是应该的。

妈妈解释着:「不办酒的话,送出去的人情收不回来了。等你跟小周结婚,也给你办酒。」

收的礼金够出妹妹的学费,妈妈还另外给了她两千的生活费。

殷殷叮嘱:「到了学校,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别被同学看不起。」

「钱不够了,就给妈妈发微信。」

还是会失落,但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而且我现在已经不期盼他们的爱了。

因为,这世上总有人会一心一意爱我。

周想的师兄,就是妹妹如今院系的老师。

他带着我们跟师兄一起吃饭,介绍了妹妹。

妹妹因此以本科生的身份,就能参与到一些项目中,也发表了论文。

这对她以后的发展,必然是大有好处。

周想刚入职,忙得像狗。

我反而比从前要闲很多。

我补看了很多以前没追的剧,来不及看的书。

如此一个多月,竟觉得空虚无聊。

这天是我生日。

周想带我出去吃饭,送了我一条蒲公英项链。

「夏夏,我觉得你就像蒲公英。」

我摩挲着项链:「是啊,普普通通嘛。」

「不!不管风暴干旱,沃土抑或悬崖,它都能存活。」

「它永远不死。」他牵住我的手,「夏夏,不如你再试试考研吧。」

23

「你已经有了基础,应该没那么难。」

江心考到了梦想专业的研究生。

她给我发微信祝我生日快乐时也说:「夏夏,再试试吧。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闲着也是闲着。

我便再试了。

爸妈还是不太同意的,他们只催我快点结婚,让我不要错过周想这样的好男人。

我一回老家,大娘就会说:

「嫁个好男人才是最重要的。小周这样的男人,你是祖坟冒青烟才碰到。」

「可得趁着他眼瞎的时候,抓点紧。」

无数个靠咖啡续命的日夜,我看着窗外长明的路灯。

这个城市越来越繁华。

它似乎包容一切。

可其实若我这样的人,不倾尽全力。

永远也无法真正融入它。

那年十二月,我再度走上考场。

这一次,我把手机关机了。

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前进的脚步。

出笔试成绩那天,是正月十二。

大娘给三宝安排了相亲,然而对方姑娘根本瞧不上。

我用手机输入准考证号,查询到了自己的成绩。

总分 439。

我报考的专业一共招 150 人,我排第三。

我给周想发微信。

他给我回了段语音。

「夏夏,我就知道你可以。」他听上去比我还欢喜,「你是我的骄傲。」

导师我一年多前便联系过。

当时没有参加最后一场考试,我也跟他说明了原因。

如今面试再见,她随意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就道:「这学生一年多前就联系我了,因为家庭原因,耽误了,没想到今年能再见!」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她看上我了,其他人不要抢。

导师也是之前周想多番打听过的,学术能力强,项目多,且不压榨学生。

录取通知书一下来,周想就带我回去见他父母。

有些事,不能深思。

为什么偏偏是考研后呢?

周想家比我预想的还要有钱。

他家开了几家大超市,如今家业是哥哥在管,但周想也有股份,年底有分红。

他爸妈对我挺有礼貌的,但看得出,不太喜欢我。

我爸妈催着我们结婚,周想爸妈却说:

「郑夏夏才刚考上研究生,结婚这件事不用急的。」

导师的项目多,研究生期间我很忙。

导师爱喝茶。

知道我是高级茶艺师后,简直如获至宝。

经常要我给他泡茶,每个月给我的补助也增加不少。

我当了学生会主席,发了几篇分量不错的论文。

导师带着我去参加各种会,席间跟大佬们一起吃饭。

她总是会略带炫耀地说:「我这个学生,可不只会搞学术,她还是个高级茶艺师。」

少不得总是要表演一下茶艺。

那时茶艺师就真的是茶艺师,跟绿茶无关的。

导师得意洋洋:「你们要是去茶楼喝茶,光这手艺就得值上千,今天算我请客。」

自然引来一片艳羡吹捧之声。

导师把我当半个女儿看,总是夸我。

「我这么好的学生,便宜小周那臭小子了。」

「你们要是哪天分了,你就给我当儿媳妇。」

24

嗨。

她儿子才大一。

亏她说得出口。

其实,这就是我想要的父母。

哪怕我普普通通,可是在她眼里,也是世间至宝,天王老子都配不上。

或许是老天爷也可怜我,所以用导师来弥补我这一份缺憾吧。

有次跟周想爸妈在外吃饭,正好碰到导师。

她狠狠夸了我一番,而且还偷偷帮我们买了单。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爸妈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

进入研三,校招开始。

我也要找工作了。

这天导师看到了我的简历,她不高兴了。

「你要找工作,为什么不问问我,要自己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她给我推荐了一家国内龙头的重工企业。

当然,还是要面试的。

我面的岗位是高级商务经理,主要负责翻译接待外宾客户,协助敲定合作事宜。

当时参与终面的有十个。

还有两个是海归。

我这个 985 的硕士,真是不值一提。

然而面试时,主面官看着如此眼熟。

他翻看我的简历,问:「你以前是不是在龙润茶楼上班?」

我想起来了。

以前他总是会带外国客户去茶楼品茶。

一般都有翻译,可品茶涉及很多专业术语,翻译并不熟悉。

所以有时候我会帮忙。

那可是免费纯正的外教,我巴不得能多聊几句。

面试氛围全程很好。

很快,我就收到了 offer。

综合年薪 30W 。

跟周想自然不能比,可回想那时大学毕业,我找工作到处碰壁,真是今非昔比。

工作敲定后,周想妈妈开始着急了。

「你们年纪都不小了,结婚生孩子这个事,得抓点紧了啊。」

你看,婚姻就是这样。

只有你握有足够的筹码,才能得到重视与尊重。

妹妹这年大三。

原本是要考研究生的,我跟周想都已经帮她规划好了。

可她突然就不想考了。

我反复追问,才得知她谈了个男朋友,比她大三岁。

是个大专毕业生,现在在做销售。

她男朋友急着结婚。

我当时脑子都炸了。

见过她男友之后,我更是觉得油嘴滑舌不靠谱。

「老天爷给你这聪明的脑袋,你全用来长恋爱脑了吗?」

「你辛辛苦苦考大学,是为了一毕业就结婚吗?」

「他为什么阻止你考研究生,他就是怕你们学历差太大,他配不上你!」

「秋秋,他跟你不是一路人。」

……

我们当时都上了头。

秋秋也怒了。

「你那会普通本科,姐夫是博士,他也没嫌弃你啊!」

「阿松说得对,姐你管得太多了。我不是三岁小孩了,我的人生我可以自己负责!」

……

25

那一瞬,悲凉席卷了我。

我一直为她谋划,希望她少走弯路。

最后变成:管得太多。

秋秋也察觉自己过了,低声致歉:「对不起,姐,他真的对我很好。」

网友们都说:尊重,祝福。

可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我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她的人生滑下去吗?

那段时间我跟妹妹的关系剑拔弩张,全靠周想在其中斡旋,才不至于闹掰。

爸妈也很急。

他们毫无办法,只要我多劝劝妹妹。

就这样持续到了十月底。

有天秋秋突然给我打电话:「姐,我跟他分了。」

我们吵得厉害,秋秋到底有点动摇。

那个男朋友于是想了一个招。

把避孕套扎了洞,想让妹妹意外怀孕。

如此一来,婚事板上钉钉。

幸好,妹妹的恋爱脑不严重。

那天晚上,她抱着我嚎啕大哭。

第二天晨光熹微,她问:「姐,我现在准备考试,还来得及吗?」

「当然!」

工作两年后,恰逢公司大调动,我破格升了副科。

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 我跟周想办了盛大的婚礼。

家族里的亲戚们都来了。

婆婆给足了我面子。

改口费给了十万,又当着满场宾客夸我。

大娘嫉妒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还问服务员, 能不能打包一只大龙虾。

爸爸腿脚和口齿恢复得都不错,把我送到周想手里时,红了眼。

「夏夏一路长大不容易, 你可要好好对她。」

妈妈离开时,拉着我的手啜泣。

「爸妈以前偏心,那也是不得已,家里没那个条件, 你别怪我们。」

父母的爱, 其实也是会变的。

孩子成年以后, 他们似乎会更喜欢有出息的那个孩子。

爸妈开始经常给我发微信,天冷了要我多穿衣,天热了怕我中暑。

做许多我喜欢的酱菜,每次回家都塞满我的后备箱。

反而对妹妹, 没有之前那么上心了。

爸妈还会给我发微信,抱怨我总是不跟他们联系, 很少打电话回家。

很多在外的孩子都会恋家。

因为她们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爱里长大。

家人,永远握着他们身上的那根线。

可我不是啊。

我总是被放弃, 永远排在末位, 你们没有给过我浓烈盛大的爱。

又怎么苛求, 我眷恋你们呢?

公婆对我尚可,周想待我尤其好。

这世上, 我有了全意爱我之人。

我长大了,我不那么需要父母的爱了。

我看开了。

又无法断绝关系, 只能与幼年的自己和解。

他们给了我生命,给我一点点爱。

那我,也回馈他们一点点爱吧。

我素来,不喜亏欠。

爸爸把挑来的水倒进破口的水缸,沉默着走到她身边。

「-回」好在我县城买的 140 平的房子恰好交房了。

那房子位置不错,500 米外就是医院,过条马路就是文化广场。

附近有两个大超市。

爸妈嘴里说着还是住乡下方便,心里乐开了花。

人人都夸他们有福气,生了两个这么聪明能干的女儿。

大娘还打主意,想让爸妈把房子借给堂弟结婚。

她这几年被孙子磋磨, 老得特别快,再没有以前跟我对骂的精气神了。

好在不消我多说, 爸妈这次拒绝了。

时代不一样了, 大家观念开始渐渐变化。

发现儿子多,不再是值得四处炫耀的好事。

儿子多, 就意味着要辛劳一辈子。

其实。

生儿子或是女儿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好好爱他们。

给孩子足够的爱,教他们如何做人做事。

等孩子长大了,自然会回馈爱与孝顺。

但这个道理, 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 才会明白吧。

生而普通又缺爱的我们,该如何才能不滑入泥泞?

我想。

唯有珍重自己。

唯有不断努力,永不放弃。

唯有咬紧牙关,挺过去。

挺过狂风暴雨, 就算看不到彩虹。

回首过去,我们也能笑着说:「我尽力了,我没有辜负每一寸青春。」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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