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单位主管递给我一纸文件,我知道十八年的工龄画上了句号。
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似在为我送行。
我叫赵长林,今年四十有五,在国营机械厂当了大半辈子技术员。
八十年代末进厂时,我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厂区大喇叭每天早上播放《东方红》,食堂里一碗三毛钱的红烧肉盖饭是我最大的奢侈。
那时候,我们这些年轻人挤在六人间的集体宿舍,晚上轮流用搪瓷脸盆洗衣服,却也乐呵呵地憧憬着美好未来。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国企改革大潮涌来,"下岗"这个词开始频繁出现在厂里的大小会议上。
改革开放后,工厂效益每况愈下,这次裁员,我这样的老职工首当其冲。
拎着单位发的最后一袋东西——一个褪了色的搪瓷杯、一本发黄的工作手册和一张全厂职工合影,我沿着熟悉的街道慢慢踱步。
春去秋来,这条路我走了近二十年,记得刚参加工作时,路边还是低矮的平房和几家国营商店,现在已经高楼林立,私营小店鳞次栉比。
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我此刻拖沓的心情。
银杏树叶铺满人行道,踩上去"沙沙"作响,那是我童年最爱的声音,如今却平添几分萧索。
快到家门口的胡同口,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摆着小摊,摊上是些纸糊的小房子、黏土捏的小动物。
她约莫七八岁,穿着带补丁的棉袄,鼻尖被冻得通红,却眼睛亮晶晶的。
"叔叔,买一个吧,我自己做的。"她怯生生地说,两只小手冻得通红,不时搓在一起取暖。
这让我想起前几年,我们家小区门口总有些下岗工人摆摊卖些小物件,风雨无阻。
"这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看了看四周,没见到大人的身影。
我蹲下身,拿起一个木头小板凳,工艺粗糙却做得结实,让我想起自己年轻时做木工的日子。
"这个小板凳是你做的?手艺不赖嘛。"我忍不住用大拇指摩挲着那粗糙却平整的木面。
"嗯,奶奶教我的,她说我爸爸小时候就喜欢摆弄这些。"小女孩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多少钱?"我问。
"五块。"她伸出一只小手,五个手指张开。
记得我小时候,五块钱可以买十斤大米,够我们全家吃一个星期了。
我掏出钱包,里面只剩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是厂里最后一个月的零头工资。
小女孩看出我的难处,忽然说:"叔叔,我不要钱,咱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我被小大人般的语气逗乐了。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送你这个板凳。"她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得很。
"什么事这么值钱?"我笑着问道。
"你要答应回家后做真正想做的事。"小女孩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你眼睛里有光,但是好像被什么挡住了。"
那一刻,我心头忽然一震。
这孩子怎么看出来的?三十年前,我本想学木工,成为一名能工巧匠,却因为父亲的一句"木匠没出息"而放弃了。
记得师傅曾捏着我做的小木凳说:"长林啊,你这手艺,干个十年八年,准能出师。"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份稳定的国企工作。
"成交。"我接过小板凳,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暖流。
回到家,老旧的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白菜、鱼腥和煤油的气味,这是九十年代老居民楼特有的味道。
妻子李巧云正在做晚饭,铁锅里的葱花滋啦作响,饭菜香味弥漫整个屋子。
"亲爱的,今天怎么这么早?"她往锅里加了点盐,头也不回地问道。
她是那种典型的北方女人,麦色的皮肤,微微发福的身材,勤劳能干,为这个家操持了大半辈子。
我们是同一个大院长大的,她爹是厂里的老焊工,退休时专门交代领导照顾照顾我这个准女婿。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解除劳动合同的文件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沙发上,摩挲着那个小板凳。
电视里正播放着《人民日报》的新闻联播,主持人正字正腔圆地谈论着"深化国企改革,建立现代企业制度"。
她擦了擦手,拿起文件看了看,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往锅里多加了两个鸡蛋。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字典里,抱怨是种奢侈品,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
"五十年代的老话儿,吃糠咽菜也不饿着肚子。"她常这么安慰我,也安慰自己。
吃饭时,我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板凳,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巧云问,筷子在半空中停了一下。
"小女孩卖的手工艺品。"我咬了一口白菜,有点心不在焉。
巧云接过去看了看,忽然转身走进里屋,从柜子最上层拿出一个尘封已久的纸箱。
那是我娘去世时留下的老式纸箱,上面的"红星牌"电视机商标已经模糊不清。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竟是我二十多岁时做的几样木工活计:一个小板凳、一个相框、一个精致的首饰盒。
木头已经有些发黄,但线条依然流畅,工艺也不含糊。
"你还留着这些?"我惊讶地问。
"当然留着,这可是我的嫁妆。"巧云的眼中闪过一丝调皮,"那时候你还在技校学木工,说要靠一双手养活我们,要给我做一套漂亮家具。"
她抚摸着那个相框,相框里是我们的结婚照,那时的她穿着八十年代流行的喇叭袖白衬衫,笑得像朵花儿。
"后来工厂招工,你嫌木工苦,怕养不起我,就去当了技术员。"她叹了口气,"这些年,我常想,如果你当初坚持做木工,会不会更开心些。"
我一时语塞,看着妻子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晚,我辗转难眠。
窗外偶尔传来货车的喇叭声,远处工地的电焊光时亮时灭,楼下老张家的狗叫了两声。
我翻出一本发黄的相册,里面有我年轻时的照片,手里拿着刨子,满脸阳光。
我想起父亲粗糙的手掌,他是老一辈的钳工,一辈子靠手艺吃饭,却希望儿子能有个"干净"工作。
我想起技校老师的目光,他是个老木匠,能把木头雕成栩栩如生的花鸟。
我想起自己年轻时刨木头的声音,那时候每一个成品出来,我都会有种成就感。
我想起那个小女孩清澈的眼神,"做真正想做的事",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多年的记忆闸门。
第二天清晨,巧云起床熬粥时,我已经坐在桌前写满了一张纸。
"你这是干啥呢?"她好奇地凑过来。
"我想重新做木工。"我抬头看着她,"不是那种工厂流水线,是真正的传统手工。"
她愣住了,手里的勺子滴答滴答往下淌粥水。
"你疯了?你都四十五了!现在哪有人用手工家具?都流行宜家那种了。"她声音提高了八度,"况且家里还有房贷,女儿下半年要上大学,你怎么能在这节骨眼上玩儿这一出?"
"我会在家里做,先做小件,再慢慢发展。"我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巧云,我四十五岁了,如果现在不尝试,以后就没机会了。"
"这不是任性吗?"她重重地把勺子放回锅里,溅起一朵小水花,"咱们这一代人,哪有那么多选择?能吃上饭就不错了!"
"我不想等到六十岁,回头看这一生,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留下。"我轻声说。
巧云沉默了,她知道我的性格,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那下岗工资呢?"她问,语气软了下来,"十八年工龄,总该有些补偿吧?"
"一次性补偿两万,再加上这些年的公积金,勉强够撑一阵子。"我拉住她的手,"相信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这话像是当年求婚时说的,她的眼眶有些发红。
"爸,我支持你。"女儿小雯站在卧室门口,她已经上高三了,瘦高的个子,像极了年轻时的我。
"你别掺和,好好念书。"巧云白了她一眼。
"妈,这年头找工作也靠特长。爸爸手艺好,说不定能闯出一片天呢。"小雯笑着说,"而且,您不是总说爸爸年轻时做的小木椅是全厂最好看的吗?"
巧云被噎住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儿,最后摇摇头,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随你们吧,饿死别怨我。"
周末,父亲来家里吃饭。如今他已七十多岁,背有些驼了,却依然精神矍铄。
"长林,听说厂里裁员了?"父亲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嗯,我想重操旧业,做木工。"我直截了当地说。
原以为他会反对,毕竟当年就是他劝我进国企的。
没想到他用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长林,男人四十岁以后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去做吧,趁还能动弹。"
"可您当年不是说..."
"那时候不一样啊。"父亲喝了口小酒,"那会儿国家刚改革开放,人人都想进国企,铁饭碗多吃香啊。现在不一样了,得靠真本事吃饭。"
他放下筷子,看着我:"我这辈子就干了一件事,钳工。退休那天,厂里送了把银钳子,我到现在还留着呢,睡觉前还要看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腾出阳台作为工作间,从旧货市场买来二手工具。那些钉子、锤子和刨子,摸在手里都有种亲切感。
起初,邻居王大爷总是靠在窗户上看我忙活。他是老一辈的理发师,如今也退休在家,整天听着老式收音机,了解天下大事。
"赵长林,现在谁还用木头家具啊?都流行宜家那种了。"他叼着旱烟袋,乐呵呵地说。
"王大爷,手工活还是有市场的。"我一边锯木头一边回答,"您这把剃刀用了几十年了?"
"嗨,好东西哪有新的好使啊!"他笑眯眯地说,"不过你小子手艺确实不错,当年给我做的那把椅子,到现在都结实得很。"
我笑笑不答话,专心打磨一个小凳子。
木屑飞扬中,我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木工车间,那时候的我,满怀希望。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我做出了五六件小物件,却不知道该如何销售。
小雯放学回来,对我的"转行"很感兴趣。她学美术,有时候会帮我设计一些图案。
"爸,你应该先定位自己的产品。"她拿出一本素描本,"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简约复古风,你可以做些既有传统元素又不失现代感的小家具。"
"你这丫头,懂得还挺多。"我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们美术老师就很喜欢民间手工艺,说现在真正会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了。"她兴奋地翻开素描本,"你看,我画了几款设计,结合了我们课本上学的明清家具元素。"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孩子的艺术细胞或许就是遗传了我对木工的热爱。
慢慢地,在女儿的帮助下,我做出了一批作品:小板凳、花架、茶几,每一件都倾注了心血。
我特别钟情于红木,它的质地坚硬,纹理细腻,散发着岁月的沉香。每一刀下去,都要格外小心,像是在雕琢自己的心血。
有时候,我会工作到深夜,直到手指发僵才停下。巧云总会在这时端来一杯热茶,默默地放在桌上,然后轻轻地帮我捏捏肩膀。
"别太拼了,身体要紧。"她会这么说,语气里有心疼,也有几分欣慰。
我知道,她虽然嘴上不说,却一直在默默支持我。每天早上,我都能在工作台上发现一个用保鲜膜包好的鸡蛋饼,那是她的无声鼓励。
一天晚上,我听见女儿和妻子在厨房里低声交谈。
"妈,你看爸爸现在多开心啊,眼睛里都有光了。"小雯说。
"是啊,很多年没见他这么专注过了。"巧云的声音有些哽咽,"自从进了那个厂,你爸爸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您不担心吗?万一卖不出去..."
"傻孩子,我跟你爸爸这么多年,什么苦没吃过?只要他开心,什么都值得。"
听到这话,我的眼眶湿润了。为了这个家,巧云付出了太多,而我,却差点忘了当初的梦想。
有一天,我在社区门口摆了个小摊,展示自己的作品。老旧的塑料布铺在地上,几件手工艺品整齐地摆放着。
第一天无人问津,路过的人多是投来好奇的目光,然后匆匆离去。妻子默默地端来热水和饭菜,坐在我身边一整天。
第二天有人驻足观看,一位老人拿起一个木盒子,爱不释手:"现在难得见到这么细致的手工了,想起我小时候家里的那些老物件。"
第三天,终于有人买走了一个花架。
那是个教师模样的中年妇女,她摸着花架的纹理说:"现在很少有这么细致的手工了,红木做的吧?我要送给我妈妈,她过去就喜欢这种老物件。"
"是啊,用的是老料,做工也是老手艺。"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保证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老手艺就应该传承下去。"她掏出钱包,"多少钱?"
"八十块钱。"我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个价格合不合适。
"这么便宜?"她惊讶地说,"这种工艺,在工艺品店至少得两百。"
她坚持给了我一百元,还说以后会介绍朋友来买。
那天晚上,我激动得睡不着觉,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拿到工资的日子。
巧云数着那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瞧你那点出息,一百块钱就美成这样。"
"这可是新时代的第一桶金啊!"我抱起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小区公告栏上贴了张招贴画:"社区手工艺兴趣班招生"。
纸张已经有些发黄,大概贴了有段时间了。上面有小泥人、剪纸,还有木工。
照片上赫然是那个小女孩,正在专心致志地做着手工。她的小脸蛋上沾了点木屑,却笑得天真烂漫。
"她叫王小雨,是我们社区手工艺班的小明星。"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停下来解释,"常在楼下卖自己的作品,攒钱给奶奶买药。她奶奶跟我是老邻居,说小雨特别喜欢你早年做的那些木工艺品,社区展览上看到的。"
"我做的木工艺品?"我惊讶地问。
"对啊,去年社区举办'老物件展',你爱人不是送来了你年轻时做的几样东西吗?小椅子、相框什么的。小雨看了可喜欢了,缠着她奶奶教她做木工。"
原来如此,那个小女孩的眼神中为何会有那么特别的光芒。我感到一阵暖流涌上心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会在小区门口摆摊几个小时。渐渐地,有了几个固定客户,甚至有人专门来预订特定款式的小家具。
女儿设计的那些作品特别受欢迎,年轻人喜欢那种融合了传统与现代的风格。
一次,有位收藏家看中了我做的一个紫檀小盒子,二话不说掏出五百元买下了。
"这手艺,在北京的琉璃厂能卖上千把块呢。"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有新作品记得联系我。"
小雯高考结束后,决定报考美术学院的工艺美术专业。
"爸,我想跟您一起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她坐在我的工作台旁,认真地说。
"傻丫头,现在读大学多好啊,学门技术,以后工作多轻松。"我揉了揉她的头发。
"可我就喜欢这个啊。您看我设计的那些图案,老师都说有灵气。"她眨巴着眼睛,"我们可以一起开工作室,您负责制作,我负责设计,多好啊!"
我看着女儿充满期待的眼神,不忍心拒绝。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半年后,在女儿的建议下,我在小区边上租了间小店,取名"长林木艺",经营起来。
店面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门口放了两把我亲手做的太师椅,古色古香,让路过的人忍不住坐下来歇脚。
开业那天,第一位顾客竟是王小雨和她妈妈。
"赵叔叔,你真的做到了!"小雨蹦蹦跳跳地进来,眼睛里闪着光。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和扎着的羊角辫,跟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多亏了你的那个交易。"我笑着递给她一个精致的小木马,那是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精心雕琢的,"这是回礼。"
"哇,太漂亮了!"小雨捧着小木马,爱不释手,"我就知道叔叔的手艺是最好的!"
"小雨很喜欢您的作品,每次社区展览都要去看好几遍。"她妈妈笑着说,"她奶奶是老一辈的木匠,可惜生病了,没想到小雨却对这手艺这么有兴趣。"
"有空带她来,我教她几手。"我说。
透过店门,我看见外面的梧桐树又长高了一截,枝叶繁茂,遮住了半边天。
阳光透过缝隙洒在地上,斑驳陆离。在这城市的一角,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再是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而是一个能用双手创造美好事物的人。
一年后,我的小店小有名气,不少人慕名而来,订单已经排到了三个月后。
女儿考上了美术学院,却依然每周回来帮我设计新款式。巧云也辞去了超市收银员的工作,专心帮我打理店面,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有一次,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走进店里,正是当年劝我放弃木工的父亲。
他四下打量着店里的作品,眼中满是赞许:"长林,爹当年是看走眼了。你这手艺,确实是块料子。"
我笑了笑,没有责怪他当年的决定。毕竟那个年代,谁不希望子女能有个"体面"的工作呢?
"爹,人这一辈子,总要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我说。
父亲点点头,眼中有泪光闪烁:"你比我强,我一辈子不敢跟命运较劲。"
这一年,我四十六岁,在别人看来是人生的下半场,却是我真正开始活出自我的起点。
想起那个小女孩眼中的光亮,我忽然明白,人活着,不只是为了谋生,更是为了找到那个能让自己眼睛发光的事情,然后坚定地走下去。
生命的意义,或许就藏在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决定里。而我,很庆幸自己在人生的岔路口,因为一个小女孩的提醒,找回了初心。
岁月静好,时光如流水般逝去。不知不觉中,那些曾经的迷茫与彷徨,都化作了手中的木屑,随风飘散。
而留下的,是那些被时光打磨得越发温润的木器,和同样被岁月磨砺得更加坚韧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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