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石伟
6月初,湖北十堰市民王强(化名)向封面新闻反映,此前被他举报的几家卫浴企业已经人去楼空。
2022年7月,王强曾举报称,有数十家企业,以招商引资途径进入湖北十堰、恩施等地的卫浴产业园,给低端组装机床贴上国际知名品牌标签,以每台数十万元的进口设备价格申请数百万元补贴,几年后再以经营困难为由破产跑路,之后再被引进到其他城市。他认为这一行为涉嫌“骗取招商补贴”。
封面新闻记者经过数月暗访调查,发现十堰、恩施的产业园内,确实存在大量国际品牌机床,品牌方探访鉴定后认为是假货;一些企业领取补贴之后,还会以“进口设备”抵押贷款千万元;另外,还有4家企业及相关的10人共同因虚开发票罪被起诉。
在浙江台州,生产上述组装机床设备的老板直白地说,“只要交钱,什么牌子的外壳都能造出来。”“不要跟政府签承诺性的合同,走的时候就说它没有满足你的经营条件。七八家企业同盟进退,政府拿你没办法。”
封面新闻记者获悉,仅十堰市房县已兑付各项补贴超3.41亿元。十堰市相关部门称,招商引资时设置了补贴兑付的限制条件,实际兑付过程确实存在不完善的地方,目前已调整补贴政策,对不满足条件的企业进行补贴追讨。
数十家企业被举报:低端机床贴牌冒充进口机床申请补贴
根据反映的信息,封面新闻记者在2022年7、8月,曾到十堰竹山县、竹溪县、房县和恩施的6处卫浴产业园探访。
这些产业园规模不等,不少企业大门紧锁,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摆放的设备。一些开着门的厂房里,有几个工人在操作机床、搬弄物料。
房县、竹山县和竹溪县的工业园里,多家企业的厂房里摆放着数十台机床,外观商标和铭牌涉及日本山崎马扎克、日本津上、德国德马吉、韩国起亚等国际品牌。
房县卫浴产业园里的“进口机床”(石伟 摄影)
恩施七里坪工业园的“武棱山实业集团”,是由5家厨卫企业担任股东成立。这些企业分布在大楼不同的楼层,每层都摆放着60多台上述品牌的机床。现场负责人称对这些设备来源不了解,是跟楼上的企业从同一个地方进购的。
打开这些“进口设备”的后舱盖,里边空落落地安放着一台机器,数控板块是名称不同的国内品牌,机床内核的大小与钣金外壳体型反差很大。
山崎马扎克中国公司负责人汪先生介绍,2021年恩施州审计部门曾带着一份60台成交量的合同到公司找他核实情况,他向公司核实后发现那份合同是虚假的。
他曾到十堰各区县产业园走访了15家企业,每家平均有50台马扎克数控机床,“都是假冒的,杂牌部件组装起来的。这15家企业里边‘马扎克’机床的数量,已经超过马扎克在整个湖北区域的实际销售总量。”
据十堰当地媒体报道,十堰市多个县域均引进了卫浴、厨卫企业,其中竹山县规模最大,截至2022年签约企业125家、投产84家,年产值70亿元,实现了应税销售收入67.2亿元、税收3.1亿元,获评湖北省首批承接产业转移示范区,未来致力打造中西部地区“阀门卫浴制造之都”。
多篇报道提到,浴尚卫浴公司负责人向某带动137家卫浴企业进驻上述三个县,被三地政府聘为“招商大使”,被誉为十堰市“竹房城镇经济带”卫浴产业奠基人。
暗访“招商机”源头 老板称“多人共进退,政府拿你没办法”
举报人王强介绍,这些山寨机床大多来自浙江台州玉环市。2022年8月,封面新闻记者前往当地进行了暗访。
台州玉环市的“机械制造厂”(石伟 摄影)
玉环市聚集着数十家规模不等的机械制造厂,一些厂看上去更像是作坊。现场的设备很简陋,但堆放着各种高端大气的钣金铁柜里边安装着小小的一台机床。
一名工厂负责人说,一台“招商机”“贷款机”的单价在2万元到3万元之间,只要给钱,什么品牌的外壳都能做,但要先付全款才能动工,“一些人拿走机器,补贴没拿到,就反过来拖欠货款,讨要起来很麻烦。”
这位老板介绍,2022年曾向十堰发货100台,刚刚接到恩施一家企业的30台订单,已经付了全款,“但我们不贴牌,标牌给你做好,你把货拉到服务区自己贴好再拖到工业园。贴牌属于侵权,被起诉了要罚款几十万。”
恩施产业园的“品牌机床”(石伟 摄影)
工厂老板李青(化名)向记者展示的订单显示,有32台德国品牌机床正在发往安徽合肥。李青“善意”提醒记者,要去偏远贫困地区“发展”,因为这些地方更需要招商引资,而这些地方政府的信息识别、审核能力也相对落后。
“有些地方政府审核严格,会考察你之前经营企业的情况。你们可以在浙江找个厂(挂名),他们来看就让他们看。”李青还建议记者,与政府签订合同时要“规避风险”。
比如,不要签一年要做多少产值这样明确的条款,“你就说是来试水,要求产业园一年两年要入驻多少企业,设置一些条件,你退出、撤离的时候有借口。是他没达到条件,是他违约。”
李青介绍,申请设备补贴之前,可以通过评估公司把一台3万元的设备评估出50万、70万,“可以在门口摆两台贵一点的正经设备,以防万一遇到懂行的,以免露馅儿。”
李青还提醒要找好同盟,七八家企业组团前往工业园,两家先去落地,看看补贴好不好拿,其他人再跟上去,“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大家共同进退,政府拿你没办法。如果只有一家,它不怕你。退出的时候强调,是你政府答应的条件没满足,我干不了。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竹山县产业园“进口机床”的内部主体(石伟摄影)
部分领取补贴的企业人去楼空4家企业虚开发票被刑事审理
2023年6月初,封面新闻记者再次前往上述卫浴产业园进行了回访,产业园里部分企业已经搬空。
竹溪县一家卫浴企业负责人称,当地的纪委、审计、工商部门曾多次到他的企业调查,他们都作了配合,“都说我们是来骗补贴,骗完就走,谁想骗啊?有些企业确实这里的条件满足不了,做不下去才走的。比如十堰没有电镀企业,因为电镀会污染环境不能做,我自己的产品要拉回台州做电镀,成本增加很多。”
竹山县卫浴企业车间(石伟 摄影)
该负责人称,王强是某品牌机床销售员,为了索要好处费而到处举报,“我们是正常经营,设备是韩国起亚的,一台35万元,具体进货途径不能告诉你。”
房县的亿川卫浴尚在经营,十几台机床设备上贴着德马吉商标。现场负责人称老板很少出面,不清楚设备来源。
房县产业园“进口机床”的内部主体(石伟摄影)
权威资料显示,该企业2020年入驻以来,已根据新增设备的规模领取补贴400万元。工作人员介绍,该公司2022年利润为200多万元,曾在房县国资监管局下属的担保公司借款200万,今年准备继续贷款300万元扩大经营。
房县城北工业园的缔芙尼卫浴,曾在房县国资监管局下属的担保公司抵押借款500万元,抵押物包含22台“山崎马扎克数控设备”。目前,该企业已人去楼空,大门被砖墙封堵。记者查阅发现,该公司及法定代表人刘某,今年2月被法院列入失信名单并限制高消费。
“缔芙尼卫浴”用进口设备抵押贷款(天眼查信息)
刘某向记者解释称,因3年合同期满,企业搬到房县城东工业园,正在扩建增产。“我们之前领取了300万元补贴,没有多少设备补贴。因为设备补贴需要提交发票,为了省钱,我们买设备的一些发票没开。现在跟房县政府签订了新协议,产值达到4亿,税收达到2000万,返税800万元,不再享受补贴。”
刘某称,他购买的“马扎克”设备与山崎马扎克没有关系,是来自黄石一家名为“马扎克机电公司”的国产机床。
天眼查信息显示,黄石这家“马扎克机电公司”成立于2021年,法定代表人持股经营10家公司,大部分是在十堰、恩施的厨卫企业。同时,他还担任恩施七里坪产业园“武棱山实业集团”法定代表人。
马扎克中国公司显示的品牌机床(石伟 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注意到,2022年3月,竹山卫浴产业园的4家企业及10名相关人员,共同因虚开发票罪、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在台州市玉环市人民法院接受刑事审理。其中一家企业的大股东,在2019年至2020年有19条拖欠税款信息。
天眼查信息显示,上述卫浴企业的经营者们各自关联着数人,关联者又在湖北、四川、浙江、广东等地合作经营着数十家卫浴相关企业。
十堰一县已兑付补贴3.41亿元 当地称有制约措施正追讨补贴
当地媒体报道中,被三县聘为“招商大使”的浴尚厨卫法定代表人向某,他的公司有员工800多人,年产值3亿元。但在天眼查信息中,该企业连续几年社保缴纳人数为0,曾陆续抵押借款2000余万。
一位公司负责人介绍,工人半年内不能办理社保,很多企业都是这样做的;厂里的设备都是国产设备,并且没有领取过设备补贴。“别人有没有骗补贴我不方便讲。我们经营正常,是九牧、科勒这些大品牌的供货商,每年供应上百万的配件给他们贴牌使用。”
该负责人称不方便展示九牧、科勒的供货订单。封面新闻记者随后向这两家一线品牌核实,工作人员称与浴尚厨卫并无合作,未从这里进过货。
权威人士提供了部分房县招商办向上级的汇报资料。资料显示,房县已经向卫浴企业兑付厂房补贴、搬迁补贴、设备补贴等共计3.41亿元。2022年9月向16家企业下达履约告知函,有13家企业设备补贴兑现手续不完善、佐证资料不完整,限期15个工作日内补齐,对缔芙尼、均钛等4家企业限期2022年9月底恢复生产。
资料显示,房县6家卫浴公司2021年税收累计为35.95万元,其中2家已进入规模型企业,税收分别为2万元和21.73万元。这6家企业享受设备补贴累计986.55万元,其他补贴900万元。设备补贴最高的两家,分别补贴了400万元和300万元,2021年税收分别为21.73万元和1.85万元。
另外,还有一家企业2021年税收为0.65万元,设备及其他补贴一共423.89万元。
王强提供了几段他向房县营商办、房县市场监管局、十堰市发改委工作人员反映情况时的全程对话录音。
房县市场监管局人员称,曾到产业园找企业调查设备情况,对方不配合不提供资料,“超出我们的权限了,无能为力。”
对于贴牌设备申请补贴的问题,房县营商办工作人员表示“无从查起,因为需要设备版权方举证”;没发现虚假生产、产值造假领取补贴的问题。
十堰市发改委工作人员则表示,他们对王强举报的情况作了调查,但这些企业是否有问题会内部处理,与王强无关;所有的设备不一定必须从同一家企业采购,可以以部件组装方式采购,企业提供了组装部件的发票,他们只看外壳贴牌,不能判断设备就是假冒设备;补贴也是根据组装的总价进行,并且设置了补贴条件,把补贴与产值、税收挂钩,需要企业达到条件之后,分阶段补贴。
“有些补贴发放确实存在问题,在手续、程序上有问题,正在纠正。拿了补贴人去楼空的,正在追回补贴。这个产业是才开始做,正在逐步规范。”该负责人表示,当地在第二轮补贴政策颁布时进行了调整,以返税方式代替补贴
2022年9月,房县招商办集中向部分企业发出履约告知书,要求限期提供对应的设备购置付款凭证及合同等资料,按约定进入规模企业,否则将依法追回兑付的补贴,并追究相关法律责任。
房县招商办还向几家企业发出了律师函。其中,在发给缔芙尼厨卫的律师函中显示,该企业2019年进驻后享受补贴350万元,但没有在约定期内进入规模化,县招商引资办多次书面通知该公司,公司未作回应,特委托律师发函,要求限期退回已享受的补贴。
6月14日,记者前往十堰市发改委了解情况,工作人员称领导出差在外地,要求记者留下联系方式。截至发稿,记者尚未收到回应。
恩施州招商促进中心负责人表示,正全面摸排相关企业情况,对涉及“招商机”补贴的问题将依法依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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