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您这茶都凉了,我给您续上。”
小李的声音把我从窗外的蝉鸣里拉了回来。我摆摆手,端起那杯半凉的茉莉花茶喝了一口。茶叶是我自己带来的,岁数大了,喝不惯他们年轻人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不用忙活,我坐会儿就走。”我看着他,这小子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如今也成了队里的骨干,眉宇间比从前多了几分沉稳,就是眼底的红血丝藏不住。
“您可别,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坐会儿,中午我请您吃食堂,新来的师傅做的红烧肉,一绝。”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像刚出警校那会儿一样。
我心里是熨帖的。退休两年,除了偶尔跟老伙计们钓钓鱼,下下棋,大部分时间就是对着这四面墙。来队里坐坐,闻闻这熟悉的、混杂着烟味和档案纸张味道的空气,才觉得自己还没跟这个世界脱节。
“肉就算了,我那口牙,啃不动了。”我放下茶杯,准备起身。人一老,就怕给别人添麻烦。
就在这时,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铃声又急又短,像是催命。
小李抓起电话,只“喂”了一声,脸色就变了。他没开免提,但我还是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被电流压得有些失真的声音,夹杂着几个刺耳的词:“灭门”、“一家七口”、“赶紧来”。
小李放下电话,抓起椅背上的警服外套就往身上套,动作快得像一头被惊动的豹子。
“赵老师,我得出个现场,您……”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我懂。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褶皱,说:“我跟你去看看。”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有犹豫,也有点……依赖。
“赵老师,这……现场可能不太好。”
“我这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我语气平淡,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那扇我以为已经关上的门,又开了一道缝。
“那……您坐我车。”他没再劝,像是松了口气。
我知道,他不是需要我这个老头子的技术,他可能只是需要一个能让他心安的“主心骨”在旁边。
毕竟,我也是穿着这身警服,干了一辈子的人。
警车拉着警笛,在城市午后的车流里穿行。我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那点刚刚泛起的波澜又平复了下去。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个顾问,一个旁观者。去看看,仅此而已。
可我没想到,推开那扇门后,我所看到的一切,会将我退休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砸得粉碎。
那是一栋近郊的独栋别墅,拉着长长的警戒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血腥味,混杂着夏日午后的草木气息,形成一种让人胃里翻江倒海的味道。
小李递给我一副鞋套和手套,低声说:“赵老师,您有心理准备。”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这辈子,处理过的现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意外的,蓄意的,离奇的,悲惨的。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像法医手里的解剖刀一样,冰冷而坚硬。
但当我踏进那间客厅时,我还是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板顺着脊椎往上爬。
一家七口。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还在上小学的孩子,都倒在血泊里。电视还开着,屏幕上是五颜六色的动画片,声音却被关掉了,只有画面在无声地闪动。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光斑旁边,就是一个小女孩的身体。她还穿着漂亮的公主裙。
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感伤的。
我开始像过去几十年一样,用眼睛扫描整个现场。门窗完好,没有暴力侵入的痕迹,应该是熟人作案。现场没有被大规模翻动,初步可以排除入室抢劫。
仇杀?情杀?还是……别的什么?
同事们在各自忙碌着,拍照,取证,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警员从二楼跑下来,脸色发白,声音都在抖。
“李队,二楼……二楼还有个活的!”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看向他。
“活的?”小李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是幸存者吗?伤势怎么样?”
“不……不是人。”那个警员喘着气,“是……是条狗。”
我们跟着他上了二楼。在主卧室的床底下,我们看到了一条金毛犬。
它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浑身都在发抖,漂亮的金色毛发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它看到我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不是威胁,而是极度的恐惧。
一个法医想上前检查它是否受伤,它立刻缩得更紧了,把头埋进自己的前爪里。
我蹲下身,试着跟它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别动它,它吓坏了。”我轻声说。
我注意到,它身边的地板上,有一小摊不属于它的血迹。但它身上似乎没有明显的伤口。
“它在装死。”我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判断。
动物的本能。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下,有些动物会通过装死来躲避捕食者。这条狗,显然是目睹了整个过程,然后靠着这种本能活了下来。
小李让人拿来一些水和食物,放在离它不远的地方,然后我们暂时退出了房间,想让它自己平静下来。
回到一楼,勘查还在继续。我心里却始终惦着那条狗。
一个生命,在这样一场屠戮中幸存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但这个奇迹,却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它看到了什么?它经历了什么?
一个小时后,我们再次上楼。那条金毛犬已经从床底下出来了,但依旧躲在墙角,警惕地看着我们。它没碰那些食物。
我慢慢地走过去,再次蹲下。我没有看它,而是看向窗外。
“没事了。”我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说,“坏人走了,安全了。”
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喉咙里的呜咽声小了一些。
我伸出手,摊开手掌,没有试图去触摸它。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大概五分钟。
突然,它动了。
它慢慢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它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我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它走到我面前,用鼻子嗅了嗅我的手。然后,它低下头,用嘴轻轻地拱开我的手掌。
我以为它要舔我,或者只是寻求安慰。
但它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它张开嘴,把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那是一把钥匙。
一把小小的,看起来像是抽屉或者保险柜的钥匙,上面还挂着一个磨损严重的皮质钥匙扣。钥匙上,沾着一点已经发黑的血迹。
它放下钥匙,就退后两步,趴在地上,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
整个房间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手心里的这把钥匙,再看看那条狗,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
小李走过来,低声问:“赵老师,这是……”
我握紧了手里的钥匙。
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和那条狗温热的唾液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看着那条狗,它也看着我。在它清澈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超越动物本能的……托付。
它不是随便把钥匙给任何一个穿着警服的人。它选择了我。这个刚刚对它释放了善意的,满头白发的老头子。
那一刻,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疯狂滋生。
这把钥匙,是解开这场血案的关键。
而这条狗,是唯一的“证人”。
我的职业本能告诉我,应该立刻把这把钥匙作为重要证物,交给小李,登记,封存,然后由技术部门去分析。这是程序,是规定,是我遵守了一辈子的准则。
但我的直觉,一种在无数现场磨砺出来的、近乎玄学的直觉,却在对我尖叫。
不能交出去。
至少现在不能。
一旦这把钥匙进入了正常的办案流程,它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物证,被贴上标签,放进证物袋。它所蕴含的特殊意义,它和这条狗之间的联系,就会被庞大的、严谨的、却也冰冷的程序所稀释。
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决定。
在小李和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来,将那把钥匙悄悄地滑进了我的裤子口袋。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擂鼓一样。我几十年没这么紧张过了。
“狗可能就是叼着玩的。”我故作平静地对小李说,“先把它带回局里,找个地方安置好,别吓着它。”
小李点了点头,立刻去安排了。
没有人注意到我那个微小的动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还停留在那条狗神奇的举动上。
我站起身,感觉口袋里的那把钥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撒了谎。
我向我的徒弟,向我的同事,向我坚守了一辈子的职业操守,撒了一个谎。
我把一个可能决定七条人命真相的关键证物,私藏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那条狗的眼神。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充满了死亡和绝望的屋子里,我需要抓住一点不合常理的、带着一丝希望的东西。
走出别墅的时候,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房子,它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七个鲜活的生命,然后留下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和一把冰冷的钥匙。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老伴儿去世后,这间屋子就显得格外空旷。以前总嫌她唠叨,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放在茶几上。
它很普通,黄铜材质,因为年头久了,边角都磨得光滑。钥匙柄上有一个小小的“福”字。
我盯着它,仿佛想从那冰冷的金属里,看出什么花来。
我到底在干什么?
一个退休的老警察,私藏命案现场的证物。这要是传出去,我一辈子的名声就全毁了。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是凉的,喝下去,心里的那股火气却一点没降。
我开始回想现场的每一个细节。
死者一家姓林,户主叫林国富,六十多岁,是个已经退休的商人。妻子,儿子儿媳,还有三个孙子孙女。
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大部分死者都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遇害的。客厅里的老人和孩子,卧室里的夫妻。这说明,凶手是他们非常信任的人。
但谁会对手无寸铁的老人和孩子下这样的毒手?
警方那边,小李他们肯定在连夜排查林家的社会关系。但从现场情况看,这会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而我手里这把钥匙,它像一个幽灵,在所有常规的线索之外,飘忽不定。
它能打开什么?
一个抽屉?一个箱子?一个保险柜?
我把钥匙翻过来,看到上面刻着一串很小的数字,像序列号。
我找来放大镜,仔细辨认。
“A-317”。
这像是什么东西的编号。
我打开电脑,开始在网上搜索。我查了各种保险柜、保险箱的品牌和型号,但都没有找到类似的编号规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没有开灯,就坐在黑暗里,任由电脑屏幕的光照在我的脸上。
那把钥匙,就静静地躺在桌上,反射着幽幽的光。
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和一种巨大的不安。
兴奋,是因为我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
不安,是因为我走上了一条背离我过去所有原则的道路。
我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那间洒满阳光的客厅,那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还有那条金毛犬湿漉漉的眼睛。
它把钥匙交给我,是信任我。
我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第二天一早,我给小李打了个电话。
“那条狗怎么样了?”我问。
“挺好的,赵老师。我们把它送到警犬基地了,有专人照顾。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平安’。”
平安。
我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讽刺。
“现场有什么新发现吗?”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唉,没什么进展。”小李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林家的社会关系太复杂了。生意上的对手,生活里的朋友,查了一晚上,头都大了。而且现场太‘干净’了,凶手很专业,几乎没留下任何有用的痕服迹。”
“别急,慢慢来。”我安慰他,心里却沉甸甸的。
挂了电话,我再次拿起那把钥匙。
“A-317”。
我突然想到一个地方。
银行。
很多银行的保管箱业务,用的就是类似的编号。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果这把钥匙真的是银行保管箱的,那林家一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账户。
我开始在网上查询本市所有银行的分布。
这是一个笨办法,但也是唯一的办法。
我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旧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然后拿着那把钥匙,开始了一家一家银行的“拜访”。
我不能直接去问。我只能在银行的保管箱业务区附近徘徊,假装等人,然后偷偷观察他们的保管箱钥匙是什么样的。
一连跑了四五家,都没有收获。
有的银行钥匙是电子的,有的是卡片式的,和我手里这种老式的机械钥匙完全不一样。
我有些气馁。
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我是不是想多了?
也许这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抽屉钥匙,那条狗只是碰巧把它叼了出来。
我把它藏起来,不仅冒着巨大的风险,还可能干扰了警方的正常调查。
我拿出手机,想给小李打电话,把一切都告诉他。
但就在我解锁屏幕的时候,我看到了手机的屏保。
那是我和我孙子的合影。小家伙在我怀里笑得没心没肺。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
如果我的孙子……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站起身,走向下一家银行。
我不能放弃。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试一试。
黄昏时分,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在一家老城区的商业银行,我看到了希望。
那家银行的建筑很老旧,客户也大多是附近居住的老人。我在保管箱业务区,看到一个老大爷正在办理业务。他手里拿的,正是一把和我手里这把几乎一模一样的黄铜钥匙。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没有声张,悄悄退了出来。
我记下了银行的名字。
现在,问题来了。
我怎么才能知道林家是不是在这家银行有保管箱?我又怎么才能打开它?
我没有搜查令,没有合法身份。我只是一个固执的、私藏了证物的老头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别墅。
那条叫平安的金毛犬,就坐在客厅中央,静静地看着我。
它不叫,也不动,就那么看着。
它的眼睛里,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切的哀伤。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
我明白了。
我不能再等了。
我必须想办法打开那个保管箱。
我动用了一点我过去的人脉。
我给一个在银行系统工作的老朋友打了电话。我没有说实话,我编了一个理由,说我一个远房亲戚去世了,留下一个保管箱,但家人不知道密码和手续,想请他帮忙查一下信息。
我把林国富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报给了他。这些信息,是我从现场勘查的资料里看到的。
我知道这是违规的。我在利用朋友的信任,办自己的私事。
电话那头,老朋友沉默了很久。
“老赵,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他问。
“一点私事,不方便说。”
“好吧。”他叹了口气,“你等我消息。”
一个小时后,他回了电话。
“查到了。林国富,在你说的那个银行,确实有一个保管箱。编号是A-317。”
我的手,猛地攥紧了。
“开箱需要两把钥匙,一把在银行,一把在客户手里。还需要密码和身份证件。”他补充道。
“我知道了。谢谢你,老张。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里的钥匙,感觉它烫得吓人。
我猜对了。
这把钥匙,就是打开林家秘密的唯一途径。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我只有一把钥匙,我没有密码,更没有林国富的身份证。
我该怎么办?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悬崖上走钢丝的人,下面是万丈深渊。往前一步,是未知的真相。后退一步,是我坚守了一辈子的原则和安稳的退休生活。
我犹豫了。
我甚至想过,干脆把钥匙匿名寄给警局,让他们去处理。
这样,我就可以从这件事里脱身,回到我平静的生活。
但那条狗的眼神,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种无言的托付。
它把唯一的希望,放在了我这个老头子的手心里。
我不能当一个懦夫。
我决定,用我自己的方式,把这件事查到底。
我开始研究那家银行的安保系统。我甚至在银行对面的茶馆里坐了一整个下午,观察进出银行的人,计算保安换班的时间。
我像一个准备作案的贼。
这种感觉让我非常不舒服。我一辈子都在抓贼,没想到老了,自己却要做贼。
我发现,银行的保管箱库房,安保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严密。尤其是在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办理业务的人很少,保安也会有些松懈。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单独接触到那个保管箱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我通过那个在银行工作的朋友,打听到保管箱业务部的一个姓王的经理,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急需用钱。
我做了一件更大胆,也更出格的事情。
我找到了那个王经理。
在一个咖啡馆里,我把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
信封里,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部分积蓄。
“王经理,我想请你帮个忙。”我开门见山。
他看着信封,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您是?”
“我是谁不重要。”我说,“我知道你最近的难处。这里面的钱,可以帮你解决问题。我只需要你,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我把那把钥匙放在桌上。
“A-317保管箱,我需要单独跟它待五分钟。”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您……您这是违法的!”
“我知道。”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有些事,比法律更重要。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拿走里面的任何东西,我只是想看一样东西。事成之后,这件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陷入了剧烈的思想斗争。
我没有催他。
我只是静静地喝着我的茶。
过了很久,他拿起那个信封,站起身。
“明天下午三点半。我在后门等你。”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我只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来到了银行后门。
王经理把我带了进去,一路畅通无阻。他显然已经提前打点好了一切。
我们来到了保管箱库房。
那是一个巨大的、由金属柜子组成的房间,空气里都是冰冷的味道。
他用他的那把钥匙,和我手里的这把,一起插进了A-317的锁孔。
“咔哒”一声,箱门弹开了。
“你只有五分钟。”他低声说,然后转身走出了库房,在门口帮我把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拉开了那个沉重的金属抽屉。
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不知道我将要看到什么。巨额的现金?金条?还是什么罪恶的证据?
但当我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我愣住了。
没有钱,没有珠宝。
只有一个陈旧的笔记本,和一叠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
我拿起那个笔记本。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
我翻开第一页。
娟秀的字迹,映入我的眼帘。
“2003年8月12日,晴。今天,是我决定写下这一切的第一天。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希望,永远不会有人看到这本日记。但如果有一天,它被发现了,那说明,我们一家,可能已经不在了。”
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这是林家儿媳,周慧的日记。
我没有时间犹豫,立刻快速地翻阅起来。
日记里的内容,像一部惊心动魄的电影,在我眼前展开。
那不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那是一个被罪恶和恐惧笼罩的牢笼。
林国富,那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
十几年前,他曾是某个重要项目的负责人。在一次重大的自然灾害后,他利用职务之便,侵吞了一笔巨额的救灾款。
那笔钱,是无数灾民的救命钱。
他用这笔钱,为自己的家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买了别墅,做了投资,让家人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但这件事,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
他变得多疑,暴躁,对家人控制欲极强。他不允许任何人提及过去,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
周慧,作为这个家庭的儿媳,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
她想过报警,想过揭发。
但林国富用她孩子的安全来威胁她。
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挣扎。
她在日记里写道:“我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沾着别人的血和泪。我看着我的孩子,穿着漂亮的衣服,吃着昂贵的食物,我却觉得,他们在吞噬着别人的生命。”
“我恨他,也恨我自己的软弱。”
而那叠文件,就是林国富当年侵吞公款的所有证据。有账本,有转账记录,有伪造的签名。
周慧偷偷地把这些东西复印,藏了起来。
她知道,这些东西一旦曝光,整个林家都会毁灭。但她也知道,这是唯一的救赎。
日记的最后几页,写得非常潦草,充满了恐惧。
“他来了。那个当年的幸存者。他找到了我们。他说,他要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不要钱,他要我们所有人的命。”
“我求国富去自首,把钱还回去。但他疯了,他说谁敢动他的钱,他就跟谁同归于尽。”
“我知道,我们逃不掉了。这个建立在罪恶之上的家,终于要倒塌了。”
“我训练了平安。我把保管箱的钥匙藏在它的项圈里。我教它,在最危险的时候,把钥匙交给一个看起来最正直、最值得信任的人。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如果有人看到这本日记,请你,把真相公之于众。让罪恶得到惩罚,让无辜的人得到安息。也请你,好好照顾平安。它是一条好狗,它不该承受这些。”
最后一页,只有一个字。
“跑。”
那个字,力透纸背,仿佛能看到她写下它时,那种极度的绝望。
我合上日记,感觉浑身冰冷。
我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一起简单的仇杀案。
这是一场迟到了十几年的,来自地狱的复仇。
林家,既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
而那个凶手,是当年那场灾难的受害者,他的家人,可能就是因为那笔被侵吞的救灾款,而失去了生命。
这是一个没有赢家的悲剧。
“时间到了!”王经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迅速地把日记和文件放回原处,关上了保管箱。
我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因为真相,已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走出银行,外面的阳光依旧灿烂,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我把真相说出去,林家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死后还要背负骂名。那个凶手,虽然情有可原,但杀了七个人,也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
而我,一个私藏证物、违规调查的退休警察,又该如何自处?
我感觉自己被一张巨大的网给罩住了,动弹不得。
我去了警犬基地。
我看到了平安。
它在一个单独的院子里,很安静。看到我,它站了起来,慢慢地摇着尾巴。
我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
它的毛发很柔软。
“平安。”我叫了它的名字。
它用头蹭了蹭我的手,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我看着它清澈的眼睛。
它什么都不知道。它不知道自己曾经的主人,背负着怎样的罪恶。它也不知道,它拼死守护的,是一个足以毁灭整个家庭的秘密。
它只是出于本能,完成了主人的托付。
在它眼里,没有善恶,没有对错。
只有信任。
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
周慧在日记里说,希望罪恶得到惩罚,无辜的人得到安息。
平安是无辜的。
那三个孩子,也是无辜的。
而真相,是让所有这一切得到安息的唯一途径。
逃避,隐瞒,只会让罪恶继续滋生,让悲剧不断重演。
我不能再犹豫了。
我必须把真相,带到阳光下。
哪怕这会让我自己,也站在审判台上。
我回到市局,直接走进了小李的办公室。
他正在跟几个同事开会,看到我,很惊讶。
“赵老师,您怎么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会议桌前,把我口袋里的那把钥匙,放在了桌子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把小小的、黄铜色的钥匙上。
“小李,我犯了个错误。”我看着他,平静地说,“这个,是案发现场的证物。我私藏了它。”
小李的脸色,瞬间变了。
“赵老师,您……”
“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
我把我如何发现钥匙,如何私下调查,如何打开保管箱,以及在日记里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全部说了出来。
整个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回荡。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每说一个字,我都感觉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就轻了一分。
当我全部说完,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看着小李,他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不解,再到愤怒,最后,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赵老师,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他声音沙哑地问。
“我知道。”我点点头,“我在为一个母亲,完成她最后的遗愿。我在为一条狗,兑现它的托付。我也在为我自己,找回一个警察的良心。”
“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我补充道。
小李沉默了。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过了很久,他停下来,拿起桌上的那把钥匙,紧紧地攥在手里。
“立刻申请搜查令,去银行提取证物!”他对着身后的同事下令。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
“赵老师,谢谢您。”
他的眼睛里,有红血丝,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燃起的火焰。
“但是,您的违纪行为,我会如实上报。”
“应该的。”我笑了笑,心里坦然。
接下来的事情,就进入了正常的轨道。
警方拿到了那本日记和所有证据。
根据日记里提供的线索,他们很快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
那个人,叫张铁山。
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木讷的中年男人。
十几年前,他的家乡遭遇了特大洪水。他的父母和妻子,都在那场灾难中失踪了。他和他年幼的女儿,靠着救灾物资,勉强活了下来。
但没过多久,他的女儿就因为感染和营养不良,死在了他的怀里。
后来他才知道,那批本该发放到他们手里的、最重要的药品和营养品,被人动了手脚。
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像一头孤独的狼,追踪着当年的线索。
最终,他找到了林国富。
他没有选择报警。
他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去讨回一个“公道”。
在审讯室里,他很平静。
他承认了一切。
他说,他本来只想杀了林国富一个人。
但当他走进那栋别墅,看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看到那些建立在他们痛苦之上的幸福,他失控了。
“凭什么?”他反复问着这句话,“凭什么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活着?”
这个案子,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舆论分成了两派。
有人说,张铁山是恶魔,滥杀无辜。
也有人说,他是被逼上梁山的英雄,是迟到的正义。
我没有去关注这些。
对我来说,案子已经结束了。
我的处分也下来了。
严重警告,记入档案。
对于一个已经退休的老警察来说,这不轻不重,但足以成为一辈子的一个污点。
我平静地接受了。
案子了结后,我去办了领养手续。
我把平安,带回了家。
这个空旷了许久的屋子,终于有了一点生气。
平安很乖,不吵不闹。
它好像知道,这里是它新的家。
我每天带着它去散步,给它做吃的,跟它说话。
它总是安安静静地趴在我脚边,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有时候,我看着它,会想起那个叫周慧的女人。
她在绝望中,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一条狗的身上。
而这条狗,穿越了血腥和死亡,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能够读懂它内心的人。
这世上,或许真的有某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联系。
一天下午,我带着平安在公园散步。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小李。
他没穿警服,看起来有些憔E悴。
他走到我面前。
“赵老师。”
“嗯。”我点点头。
我们俩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张铁山,判了。”他突然说。
“嗯。”
“死刑。”
我的心,还是沉了一下。
“他临走前,托我给您带句话。”小李看着我,说。
“什么话?”
“他说,‘谢谢你,让他女儿的名字,能被刻在纪念碑上’。”
原来,案子结束后,政府重新调查了当年的救灾款事件,追回了大部分赃款,为那些遇难者,修建了一座纪念碑。
张铁山的女儿,也在其中。
“他还说,”小李顿了顿,“他对不起那几个孩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平安的头。
平安仰起头,舔了舔我的手。
“赵老师,”小李看着我,“处分的事……”
“都过去了。”我打断他,“我这个年纪,还在乎那个?”
他笑了笑,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
“对了,赵老师,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
“那条狗……平安,它为什么会选择您?当时现场那么多人。”
我看着趴在我脚边的平安,它正舒服地打着哈欠。
我想了想,说:
“可能,是我身上的味道吧。”
“味道?”
“嗯,一个干了一辈子警察的老头子,身上那股洗不掉的,叫做‘规矩’的味道。它闻到了,觉得踏实。”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
但或许,真相就是如此。
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无论你退休与否,无论你是否犯过错。
它都在。
小李走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牵着平安,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我的退休生活,终究还是没能平静如水。
它被一把钥匙,一条狗,七条人命,和一个尘封了十几年的秘密,搅得天翻地覆。
但我并不后悔。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我犯过错,也做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好事。
我看着身边亦步亦趋的平安,心里很安宁。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的日子,不会再孤单了。
因为,我有一个不会说话,却能读懂我内心的家人。
它的名字,叫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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