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饭馆正值午市最忙乱的时候,油烟机轰隆作响,伙计的吆喝声和食客的谈笑声混在一起,像一锅滚开的热粥。我正端着一大盘刚出锅的辣子鸡,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桌椅的缝隙间,门口那辆黑得发亮的轿车就那么突兀地停下了。车牌是我不认识的省份,但那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人,我化成灰都认得。
是我的弟弟,陈建军。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他站在我那油腻腻的饭馆门口,眉头微蹙,仿佛是误入凡尘的神仙,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食客们的喧闹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我端着盘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整整八年了。自从他平步青云,调离了我们这个小县城,我们就断了联系。没有电话,没有书信,逢年过节,他只是让秘书往老家父母那儿寄些钱和名贵的补品,像是完成一项公事公办的任务。我们兄弟俩,仿佛成了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他穿过人群,径直向我走来。他脸上挂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标准而疏离的微笑,伸出手,似乎想和我握一下,但看到我满是油污的手和围裙,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哥。”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把那盘辣子鸡重重地放在最近的桌上,差点溅出油来。我解下围裙,在手上胡乱擦了擦,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半天才挤出一个字:“嗯。”
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动作斯文,与周围那些大口吃肉大声划拳的乡亲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从一个精致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推到我面前。
“哥,这里是四十万。”他言简意赅,像是在宣读一份文件,“你和嫂子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四十万,对于我们这个小县城,对于我这个一天到晚围着灶台转的小本生意人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我看着那个牛皮纸袋,感觉它比我扛过的一百斤面粉还要沉重。
“建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环顾了一下我这间小小的饭馆。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桌椅是用了十多年的旧货,地面上总有些擦不干净的油渍。这是我半辈子的心血,是我和妻子一碗一碗炒出来的安稳日子。但在他眼里,我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嫌弃。
“哥,我的意思是,把这个饭馆关了吧。”他终于说出了后半句话,语气平淡,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心上。“你拿着这笔钱,去做点别的,或者干脆别做了,好好享享清福。你这个店,又小又破,又累又不体面。”
“不体面?”我重复着这三个字,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上冲。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背到大,用我第一笔工资供他读完大学的弟弟,此刻竟然觉得如此陌生。他的脸还是那张脸,但眼神、气质,全都变了。
周围的食客们虽然在低头吃饭,但耳朵都竖着,整个饭馆里安静得可怕。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烧着,那不是灶火的温度,而是一种混杂着愤怒、羞耻和心寒的灼痛。
我没有去碰那个牛-皮纸袋,反而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死死地盯着他:“陈建军,你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这番话的?是我的弟弟,还是来视察工作的陈大领导?”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脸上的标准微笑僵了一下。“哥,你怎么这么想?我当然是为你好。你看看你,才四十出头,头发都白了一半,手上全是烫伤和口子。你这样下去,身体迟早要垮掉。我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
他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充满了关怀,可我听到的却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和不容置喙的命令。为我好?八年不闻不问,一回来就要用钱砸掉我赖以生存的根,这是为我好?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我们家穷,父母身体不好,我是长子,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了,跟着镇上的师傅学厨。那时候的建军,瘦瘦小小的,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我每次从后厨带回来一点好吃的,他都眼巴巴地望着,我总是把肉最多的那块塞给他,自己啃骨头。
我记得他考上大学那天,我们全家都高兴得哭了。学费是个大问题,我二话不说,把攒了好几年准备娶媳妇的钱全都拿了出来,又找亲戚朋友东拼西凑,才把他送出了这个小县城。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地说:“哥,等我将来有出息了,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后来,他毕业了,工作了,一步步往上走。刚开始几年,我们还经常通信,他会跟我讲单位里的事,讲大城市的繁华。我每次都回信鼓励他,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我用这些年攒下的手艺,开了这家小饭馆,取名就叫“兄弟饭馆”。我盼着他有一天能回来,坐在我亲手打造的店里,尝尝哥哥的手艺,跟我喝两杯。
可他越走越高,离我们这个家也越来越远。电话越来越少,信也断了。直到八年前,他最后一次回来,是提了副科。他坐在我这个小饭馆里,浑身不自在,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来过,仿佛我们这个穷亲戚,这个油腻腻的小饭馆,成了他光鲜履历上的一个污点。
现在,他回来了,带着四十万,要亲手抹掉这个“污点”。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我看着他那张保养得宜、没有一丝风霜的脸,再想想自己这双粗糙得像树皮的手,一股巨大的悲凉涌上心头。
“建-军,”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这家饭馆,是我和你嫂子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一盘菜一盘菜炒出来的。它是不大,是有点破,可它养活了我们一家人,也供你读完了大学。对你来说,它不体面。可对我来说,它就是我的脸面,我的根。”
“哥,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这些?”他皱起了眉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的身份不一样了,很多人盯着我。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亲哥哥,还在这种地方开这种小破店。这会影响我的前途,你懂吗?”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不是为我好,不是心疼我辛苦,而是怕我这个“不体面”的哥哥,给他“体面”的仕途抹黑。
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我指了指墙上那块已经褪了色的招牌,那上面“兄弟饭馆”四个字还是当年我请镇上写字最好的王老师傅写的。
“你还记得这饭馆叫什么名字吗?”我问他。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
“叫‘兄弟饭馆’。”我一字一顿地说,“当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我们兄弟俩,一个在外面闯,一个在家里守着,都是为了这个家。不管你飞得多高多远,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这个哥哥永远是你哥哥。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我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伪装出来的平静。他的脸色变了,有些发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哥,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这个店必须关。这四十万,你拿着。如果你觉得不够,我还可以再加。”他把牛皮纸袋又往前推了推,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决绝。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心寒和愤怒都爆发了。我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起那个牛皮纸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了他面前的地上。纸袋破了,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散落出来,红得刺眼。
“陈建军!你给我听好了!”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吼起来,整个饭馆的人都惊呆了,“我陈建民这辈子是没你有出息,没你当大官体面!但我活得踏实,活得心安理得!我靠我自己的双手挣钱,不偷不抢,我不觉得有半点丢人的地方!你觉得我给你丢脸了,觉得这个家给你丢脸了,可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今往后,我没你这个弟弟!”
我指着门口,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钱,你拿走!人,你给我滚!”
他大概从未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尤其是被他一直看不起的、窝囊的哥哥。他整个人都愣住了,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他看着地上的钱,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羞辱和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周围的食客里,有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邻居,有吃了我十几年饭的老主顾。他们开始窃窃私语。
“建军这孩子,怎么当了官就六亲不认了?”
“就是啊,他哥当年为了他,婚都晚结了好几年……”
“四十万就想买断兄弟情分?真是……”
这些议论声像一把把小刀,割在他的脸上。他终于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西装,仿佛这样就能整理好自己狼狈不堪的尊严。
“不可理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看都没看地上的钱,转身就走。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我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哀。我慢慢地蹲下身,开始一张一张地捡地上的钱。我的手在抖,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那些红色的钞票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那晚,我饭馆没做生意,提前关了门。妻子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陪我坐着,给我倒了一杯又一杯的白酒。我喝得酩酊大醉,哭得像个孩子。我哭的不是那断掉的八年,也不是那伤人的四十万,我哭的是那个曾经跟在我身后,信誓旦旦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去市场进货,开门生火。生活还要继续,我的一家老小还要靠我养活。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和陈建军,从此以后真的就是陌路人。
一个星期后,镇上的张书记找到了我。他是我家的老邻居,看着我们兄弟俩长大的。他把我拉到饭馆的角落,递给我一支烟,叹了口气。
“建民啊,你弟弟建军,这次可能要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夹着烟的手一抖。
张书记告诉我,建军这次回来,其实是被人举报了。他的一个竞争对手,派人专门到我们老家来挖他的黑料,说他忘恩负-义,不孝敬父母,看不起劳动人民出身的亲哥哥。这些话要是传上去,对他正在竞争的那个关键位置,是致命的打击。
他这次回来,给我四十万让我关店,不是嫌我丢人,而是怕。他怕那些人找到我,从我嘴里套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话,怕我这个小饭馆成为别人攻击他的靶子。他想用一种最直接、也最愚蠢的方式,把我“保护”起来,或者说,把我从他的世界里彻底隔离出去。他不是不认我这个哥,他是太想保住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了。
张书记说:“他那天从你这儿走后,没回省城,就住在县招待所。一个人喝了一晚上的酒。他跟我说,他知道自己混蛋,知道对不起你。但他没得选,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太不容易了,他输不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胀。我脑海里浮现出他那天僵硬的微笑,和转身时落寞的背影。原来那份疏离和冷漠背后,藏着的是这样的恐惧和挣扎。他还是我那个弟弟,只是他被那个叫做“前途”和“体面”的东西绑架了,变得面目全非。
那天下午,我关了饭馆,骑着我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去了县招待所。
我找到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抽烟,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西装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上,白衬衫的领口也解开了。看到我,他猛地站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戒备和不安。
我没说话,从三轮车上拎下一个保温桶,放在桌上。
“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猪脚炖黄豆。我炖了一上午。”我打开盖子,香气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他看着那锅猪脚,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这个在外面叱咤风云的大领导,此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钱,我给你带来了。”我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里面是那天散落在地的四十万,我一张不少地捡了回来。“你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你的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陈建军,你记着,不管你在外面是什么大领导,回到这个家,你就是我弟。谁要是敢拿我们家说事,拿我这个当哥的欺负你,我陈建民第一个不答应!”
我把保温桶推到他面前:“吃吧,吃完了,就挺起腰杆,回去做你的事。别让人看扁了,别给我们陈家丢人。”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坐在那儿,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掉进了那锅还冒着热气的猪脚汤里。
他最终还是没有关掉我的饭馆。他走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没有那辆扎眼的黑色轿车,他自己打车去的车站。临走前,他来到我的饭馆,那时候天还没亮,我正在后厨和面。
他站在门口,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哥,对不起。”
我手上沾满了面粉,只是点了点头:“回去吧,好好干。”
后来,我听说他的事,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他偶尔会给我打电话,不再是秘书代劳,是他亲自打来。电话里,我们聊的不再是前途和体面,而是父母的身体,侄子的学习,聊今年雨水好不好,镇上又开了几家新店。他还是那个大领导,我还是这个小厨子。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法逾越的阶层,但那根叫做“兄弟”的线,在断了八年之后,又被我用一锅猪脚汤,笨拙地,却又无比牢固地重新接上了。
我的“兄弟饭馆”依旧开着,生意不好不坏。我依旧每天在油烟里打滚,依旧满身油污。但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体面,是西装革履给不了的。那是在最深的泥潭里,依旧有人愿意为你伸出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这,才是我们普通人,最值得炫耀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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