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黑猪拱进我的菜园子时,我正在屋里磨刀。
磨刀石泡在水里,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是在啃噬着岁月。我手上的这把刀,跟着我快二十年了,切过猪草,砍过柴火,也曾在我老婆秀儿病重时,为她削过她唯一能吃下的苹果。刀刃上有个小小的豁口,每次磨到那里,我的手指都会下意识地顿一下。
“李老哥!李老哥!不好了!”院门外传来邻居王婶的大嗓门,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急切。
我停下手里的活,心头一沉。在这村里,能让王婶这么兴奋的“不好”,多半是跟我有关。我叫李卫东,五十二岁,老婆走了十年,一个人守着这三间瓦房和一亩三分地,过得像口枯井,无波无澜。
我趿拉着鞋出去,一股烂菜叶子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我的眼角狠狠一抽。我那片刚冒出第三片嫩叶的白菜地,被拱得稀巴烂,像是刚被炮弹犁过一遍。一头油光水滑的黑猪,正甩着尾巴,心满意足地在泥里打滚,嘴边还挂着半截翠绿的白菜叶。
那猪我认得,屁股上有块白斑,是村西头刘素琴家的。
刘素琴,一个让村里男人心里发痒、女人嘴里发酸的名字。89年生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是快十年的寡妇。她男人前些年去矿上打工,遇了塌方,留下她和一个刚会走路的儿子。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个孩子,日子过得有多难,脚指头都能想到。可她偏不,硬是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她敢穿城里女人才穿的紧身裤,敢在夏天穿露出胳膊的短袖,见了男人也不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笑,笑得人心里发毛。
村里的长舌妇们说她“不正经”,说她家的门槛晚上没个准点。可谁也没抓到过真凭实据。她们只看到她一个人养猪、种地、去镇上打零工,把儿子养得白白胖胖,送进了镇上最好的小学。
我的火“腾”地一下就窜到了天灵盖。这片白菜,是我准备过冬的。我一滴一滴汗水浇出来的,每天早晚都要看上几遍。现在,全毁了。
我抓起墙角的扁担,冲了过去。那猪见了人,哼哼唧唧地想跑,被我一扁担抽在后臀上,疼得“嗷”一嗓子,满地乱窜。
“哪个杀千刀的!打俺家猪干啥!”
一声清亮又带着火气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刘素琴正从田埂上跑过来,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她上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领口开了两颗扣子,能看到一小片白皙的皮肤。
她跑到跟前,先是看了一眼在地上打滚的猪,又看了一眼我那片狼藉的菜地,脸上的怒气瞬间变成了尴尬和心虚。
“李,李大哥……”她声音软了下来,习惯性地把一缕头发掖到耳后,“对不住,俺没看住它。”
我握着扁担的手,青筋毕露,胸口堵着一团棉花,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我死死地盯着她,不说话。我的沉默比任何咒骂都更有分量。
王婶在旁边煽风点火:“哎呦,素琴啊,你家这猪可真会挑地方。李老哥这白菜,宝贝着呢,你这下可闯大祸了!”
刘素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咬了咬嘴唇,看着我,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水汽:“李大哥,你说咋办吧,我都认。要不……要不我赔你钱?”
“钱?”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冷笑一声,“我这菜是准备吃一冬的,你赔我钱,我去哪儿买这么水灵的白菜?你知不知道,这每一棵苗,都是我从土里一棵棵伺候出来的!”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那把磨了半天的刀,锋利得能割人。
刘素琴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低着头,两只手不安地绞着衣角。阳光下,我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村里看热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更扎在她身上。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无非是“老光棍”和“俏寡妇”那点事。
“行了,把你的猪弄走。”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挥了挥手,转身回屋。
“李大哥!”她在我身后急急地喊,“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我给你把菜地重新整好,再给你买种子种上!”
我没回头,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和一句:“不用了。”
关上院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我重新坐回磨刀石前,可那“刺啦刺啦”的声音,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节奏了。心里那口枯井,被一头猪,一个女人,搅翻了。井底的淤泥,那些我以为早就沉寂下去的孤独和烦躁,都泛了上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秀儿回来了,她就站在那片被毁掉的菜地里,眼泪汪汪地问我:“卫东,我们的家,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一章:一碗面的温度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出过院门。菜地烂在那里,我也懒得收拾。心里憋着一股劲,说不清是气刘素琴,还是气自己。一个人过久了,心会变硬,也会变脆。一点小事,就能在心里砸出个大坑。
第三天傍晚,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我随便下了碗面条,刚端上桌,院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不紧不慢,很有礼貌。
我以为是村长,皱着眉去开门。门一开,我愣住了。
是刘素琴。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手里端着一个大碗,碗上还盖着个盘子。热气从碗边丝丝缕缕地冒出来,带着一股浓郁的肉香。她身后还跟着个小萝卜头,是她儿子小军,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
“李大哥,我……”刘素琴的脸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举了举手里的碗,“我给你做了碗臊子面,你尝尝。那天的事,实在对不住。”
我堵在门口,没让她进来的意思。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碗上,那是一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跟我家以前用的一模一样。我的心,被那豁口轻轻地硌了一下。
“不用,我吃过了。”我语气生硬。
“你尝尝吧,我放了好多肉。”她把碗往前又递了递,眼神里满是恳求,“你不收下,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小军拽了拽她的衣角,小声说:“妈,叔叔是不是还在生我们的气?”
刘素琴身子一僵,随即蹲下来,摸了摸儿子的头,柔声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我看着这娘俩,一个倔强地站着,一个懂事地仰着脸,心里那块又硬又脆的地方,忽然就软了下来。我这院子,太久没有孩子的身影了。秀儿走后,我就怕见孩子,怕那一声声“叔叔”勾起心里的念想。
“进来吧。”我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刘素琴明显松了口气,拉着儿子走进来。她把碗放在桌上,揭开盘子,一股更浓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白生生的面条上,铺着一层红亮的肉臊子,还撒着碧绿的葱花。
“趁热吃,坨了就不好吃了。”她说着,就拉着儿子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指了指桌上我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条,“我这碗还没动,你跟孩子吃了吧,别浪费了。”
刘素琴愣住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上的面,没推辞,说了声“谢谢李大哥”,就拉着小军在桌边坐下。小军看着那碗面,咽了咽口水,却没动筷子,直到刘素琴把我的筷子递给他,他才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筷子,吹了吹,塞进嘴里。
我端起那碗臊子面,也吃了起来。面条筋道,臊子肥而不腻,香得霸道。我很多年没吃过这么有人情味儿的东西了。一碗面下肚,胃里暖了,心里的那股邪火也跟着散了大半。
吃完面,刘素琴利索地收拾碗筷,要去洗。
“放那吧,我自己来。”我拦住她。
“那哪行。”她坚持,“吃了你的面,就得给你洗碗。”她手脚麻利,很快就把两个碗都洗刷干净,整齐地码在灶台上。
屋里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尴尬。窗外,风卷着乌云,天色越来越暗。
“李大哥,”刘素琴终于开口,声音很低,“菜地的事……我知道光说对不起没用。明天我来帮你把地翻了,种子我也买好了,是最好的‘丰抗95’,出苗快,包心实。”
我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我忽然发现,她其实很憔悴,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那是日子一天天磨出来的。村里人只看见她的“俏”,却没看见她的“苦”。
“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容易。”我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
刘素琴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亮得惊人,像是被人一下子点着了。“不容易也得过。”她很快又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谁不是在泥里打滚呢?”
这句话,像根针,扎在我心上。是啊,谁不是在泥里打滚呢?我守着一屋子的回忆,她在人言可畏里挣扎求生。
“行了,天要下雨了,带孩子早点回去吧。”我说。
“嗯。”她应了一声,牵起小军的手,“李大哥,你是个好人。”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院门关上的那一刻,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我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片黑暗里,唯一亮着一盏灯的屋子。我知道,那是刘素琴家。那灯光,在风雨飘摇的夜里,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固执。
我摸了摸手上的刀疤,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些坎,一个人是过不去的,得有个人在旁边,哪怕不拉你,就站着,也是力量。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她的力量,但那一刻,我心里那片被猪拱过的烂菜地,似乎开始有了重新长出点什么的可能。
第二章:流言如刀
第二天,雨过天晴。我起了个大早,扛着锄头准备去收拾菜地,一开门,却见刘素琴已经在了。
她穿着一身方便干活的旧衣服,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一截白皙但结实的小腿。她正弯着腰,用一把小锄头,一点一点地把烂菜叶和杂草清理出来,归拢到一边。晨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你……”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听到声音,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冲我一笑:“李大哥,你醒啦。我想着早点弄完,不耽误你下种。”
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我心里最后那点疙瘩,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我来吧。”我走过去,想接过她手里的锄头。
“不用,我都快弄完了。”她躲开,“你力气大,待会儿翻地是你的活儿。”
我没再坚持,回屋拿了另一把锄头,站在她旁边,默默地开始翻地。一时间,院子里只有锄头挖进泥土的“噗噗”声。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她清理,我翻地,她把拢好的杂草扔出园子,我把翻好的土地耙平。
阳光渐渐升高,汗水湿透了我的背心,也浸湿了她的衬衫,薄薄的布料紧紧贴在她的后背上,勾勒出蝴蝶骨的形状。我偶尔瞥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心里像是有只小猫在用爪子挠。
“歇会儿吧。”我先开了口,递给她一碗早就晾好的凉白开。
“哎。”她接过碗,仰头就喝,喉咙一动一动的,几滴水珠顺着她的嘴角滑下来,淌过脖颈,消失在衣领里。我的喉结也跟着滚动了一下。
“李大哥,你这手……”她忽然指着我握碗的手。
我低头一看,是那道豁口留下的疤痕,横在虎口上,像一条小小的蜈蚣。
“年轻时候不小心弄的。”我含糊道。
“骗人。”她看着我的眼睛,“这明明是刀伤。”
我心里一震。这道疤,是秀儿刚走那阵子,我喝多了酒,想不开,拿着刀比划,不小心划的。这事,村里没人知道。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也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人都得往前看。老是回头,脖子会断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这话从她一个三十出手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竟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沧桑。是啊,她比我更懂什么叫“往前看”。
地很快就整好了,平整得像一块黑色的豆腐。刘素琴拿出那包种子,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里划出一道道浅沟,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种子一颗颗放进去,再轻轻盖上土。她的动作,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好了。”她拍拍手上的泥,站起来,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笑,“过几天,就能出苗了。”
看着她被汗水和泥土弄得有些花的小脸,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中午别走了,就在这吃吧。”我说。
这次,她没有推辞。
那天中午,我炒了两个菜,一个鸡蛋炒韭菜,一个醋溜土豆丝。我们俩,还有小军,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吃饭。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小军很乖,埋头吃饭,偶尔抬头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妈,眼睛里是孩子藏不住的开心。
这顿饭,吃得我心里踏实。好像这个冷清了十年的家,又有了点烟火气。
然而,烟火气一起,流言蜚语也跟着来了。
我和刘素琴一起种菜的事,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就飞遍了全村。版本有好几个,有的说我俩早就好上了,猪拱白菜只是个由头;有的说刘素琴看我一个人,想给我当后老伴;更难听的,说她是为了图我这点家产。
王婶更是成了义务宣传员,见人就说:“看见没,我就说那寡妇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么快就把李老光棍给拿下了。一个拱菜,一个种菜,这戏唱得可真好!”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我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被人这么指指点点。走在村里,总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让我浑身不自在。
那天下午,我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盐,正好撞见王婶和几个女人在嚼舌根。
“……那刘素琴,手段高着呢!先是送面,再是种地,一步一步,把李卫东那老实人套得死死的。你们等着瞧,不出一个月,她就得登堂入室!”
“可不是嘛,一个寡妇,一个光棍,干柴烈火……”
我手里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血气一阵阵往上涌。
“王翠花!”我吼了一声。
几个女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王婶仗着自己年纪大,脖子一梗:“李卫东,你喊什么喊!我们说错了吗?你要是心里没鬼,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我一步步走过去,眼睛死死盯着她,“我怕你们这帮长舌妇,嘴巴比刀子还厉害!人家一个女人家,拉扯个孩子,招谁惹谁了?猪拱了我的菜,她赔礼道歉,帮我把地种上,这叫有担当!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了下贱不要脸了?”
“你们自己男人在身边,不知道寡妇的日子有多难!你们只会躲在背后说风凉话,戳人脊梁骨!我告诉你们,以后谁再让我听见说刘素琴半句不是,别怪我李卫东不客气!”
我这辈子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一番话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小卖部门口,死一般的寂静。王婶她们几个,被我骂得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扔下钱,抓起盐,转身就走。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我只知道,当我看到刘素琴那张在阳光下流着汗的脸时,我就觉得,这个女人,不该被人这么糟蹋。
回到家,我坐在院子里,看着那片刚种下的菜地,心里乱成一团麻。我为刘素琴出头,村里人会怎么想?他们会想,李卫东这是真的被迷住了,这是在护着自己的女人。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跟她,算什么呢?
正在这时,院门又被敲响了。我以为又是谁来看热闹,没好气地喊了声:“谁啊!”
门外传来刘素琴的声音,有些迟疑,有些微弱:“李大哥,是我。”
我心里一咯噔,起身去开了门。
她站在门口,手里还是那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里面盛着几个刚煮好的玉米,冒着热气。她的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李大哥,”她把碗递给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你。”
第三章:雨夜的心跳
她那声“谢谢你”,说得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接过那碗滚烫的玉米,热量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谢什么,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我侧身让她进来。
她没动,就站在门口,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的不是你,是那些嚼舌根的人。”我把玉米放在桌上,给她倒了碗水,“坐吧。”
她这才走进来,在桌边坐下,双手捧着水碗,却不喝,只是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村里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试图安慰她,却发现自己的语言那么苍白,“他们就是闲的。”
她抬起头,对我勉强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早就习惯了。从我男人走了那天起,我就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我以为我的心已经练成铁了,刀枪不入了。可今天听到你……听到你为我说话,我这铁打的心,忽然就碎了。”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水碗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她不像上次那样哭得压抑,这次是彻底的崩溃。她趴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把这些年受的委屈,攒的辛酸,全都哭了出来。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女人哭。秀儿在的时候,她一哭,我就慌了神。现在,刘素琴在我面前哭得肝肠寸断,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递纸巾?农村爷们没这习惯。拍拍她的背?更不合适。
我只能沉默地站着,像一截木桩。屋子里,只有她压抑的哭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许久,她才慢慢停了下来,抬起一张泪痕斑驳的脸,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让你见笑了。”
“没事。”我递过毛巾,“擦擦吧。”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以后……我还是离你远点吧。”她接过毛巾,声音沙哑,“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我一个寡妇,名声早就坏了,不能再把你也拖下水。”
我心里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什么叫拖下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俩干干净净,怕他们说什么?”
“你不怕,我怕。”她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疲惫和恐惧,“我怕小军以后在村里抬不起头。我怕他被人指着脊梁骨说,他妈妈是个不正经的女人。”
孩子,永远是母亲的软肋。
“李大哥,你是个好人,是我这辈子遇到的,除了我男人之外,对我最好的男人。”她站起身,对我深深鞠了一躬,“你的情,我记在心里。但这碗水,我不能再喝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站住!”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
“刘素琴,”我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个爷们,就别说这种丧气话。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你要是就这么认怂了,那才是真的让人看不起!”
“你以为你躲着我,那些流言蜚语就没了?我告诉你,不会!他们只会变本加厉,说你心虚了,说我们俩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只有站直了,活得比谁都好,才能堵住他们的嘴!”
我的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她心里。她的背影,僵直在那里,一动不动。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场酝酿已久的夏夜暴雨,终于倾盆而下。雨点疯狂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一道闪电,将屋里照得惨白,也照亮了她转过身来的脸。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但眼神,却变了。不再是之前的软弱和退缩,而是多了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是绝望中生出的孤勇。
“李大哥,”她一步步向我走来,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你说得对,我不能认怂。”
她离我越来越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雨水的湿气。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她停在我面前,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那双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像两簇鬼火。
“可是,我撑不住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真的撑不住了。这几年,我像个男人一样活,修屋顶,挑大粪,什么苦活累活都干。我被人欺负,被人占便宜,我只能忍着。我夜里一个人哭,白天还得笑着脸送小军去上学。我以为我能一直撑下去,可是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雷声轰鸣,大雨如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这间小小的屋子,和屋子里两个孤独的灵魂。
她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李大哥,你帮帮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村里人都说我想勾搭你,说我想让你当我的男人。那……那我就如了他们的愿。”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踮起脚尖,凑到我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得我耳朵发痒,心里发慌。
“那头猪,拱了你的白菜。要不……要不我把我赔给你吧?”
第四章:爬上床的女人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我能感觉到她冰冷的手指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能闻到她身上那股雨后青草般的味道。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窗外的雷声雨声,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和她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的眼睛。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我说,我把我赔给你。”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是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你一个人,我一个人,我们凑在一起,不就是个家了吗?有了你,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娘俩了。有了你,小军就有了爹,他在外面也能抬起头做人。”
她的理由,简单,粗暴,却又带着一种让人心碎的现实。她不是在跟我谈情说爱,她是在跟我谈一笔交易,一笔用她自己的人生来换取安稳和庇护的交易。
我看着她,这个平日里在村里人面前总是带着一丝倔强和风情的女人,此刻在我面前,却脆弱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她把所有的尊严都踩在脚下,只为了给她的孩子,也给她自己,找一条活路。
“刘素琴,你喝多了?”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我没喝多,我清醒得很。”她摇摇头,抓着我胳膊的手更用力了,“李大哥,我不是个坏女人。我只想好好活着,让我的孩子好好长大。可这个世界,不给我这样的女人活路。我求你了,你收下我吧。我会好好跟你过日子,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给你生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干。”
她说到“生孩子”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都在发颤。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在秀儿的病床前,也是这样无助,这样绝望。我求医生,求老天,只要能救活秀儿,我愿意付出一切。
可是,我失败了。
而现在,刘素琴正在用同样的方式,向我求救。
“你疯了。”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抓住她的手腕,想把她的手从我胳膊上拿开,可她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我是疯了!”她忽然激动起来,眼泪又涌了出来,“被这日子逼疯了!被那些人逼疯了!李大哥,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你也觉得我是个随便的女人?”
“我没有!”我几乎是吼着回答她。
“那你为什么不肯要我?是我长得丑?还是我带着个拖油瓶?”她步步紧逼。
“不是!”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我该怎么跟她解释?我不是不想要一个家,我只是……只是害怕。我害怕再经历一次失去,害怕再把一颗心掏出去,最后只捧回一把灰。秀儿走后,我的心就死了,这十年,我只是个行尸走肉。
“刘素琴,你听我说。”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不是儿戏。过日子,不是两个人凑在一起吃饭睡觉那么简单。你对我,没有感情。我对你……”
我说不下去了。我对她,是什么感情?同情?怜悯?还是……那一丝丝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在意?
就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候,她做出了一个更让我震惊的举动。
她忽然松开我的手,转身,几步走到我的床边,然后,她脱掉了脚上的鞋子,就那么直挺挺地,爬上了我的床。
那张我睡了十年的单人床,因为她的闯入,发出了“咯吱”一声呻吟。
她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和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她就那么躺在我的床上,看着我,像是在等待一场宣判。
“李大哥,今天晚上,我就不走了。”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清晰地传来,“你要是觉得我脏,你就把我扔出去。你要是还当我是个人,你就收下我。”
我彻底懵了。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的阵仗。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就这么躺在了我的床上,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把她的未来,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打鼓一样,一声比一声响。
我该怎么办?
把她赶出去?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把一个绝望的女人赶出家门?我做不到。我李卫东再混蛋,也做不出这种事。
留下她?那我们成什么了?明天一早,村里人会怎么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看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她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我走过去,在床边站定。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我伸出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后,落在了她盖着的被子上。我没有碰她,只是将被角,又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她裸露的肩膀。
然后,我转身,搬了条板凳,坐在床边。
“睡吧。”我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今天晚上,我就在这守着你。天亮了,雨停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她没有回答,但我看到,有两行清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我的枕头。
那一夜,是我这十年来,最漫长的一夜。
我坐在板凳上,背挺得笔直。她躺在我的床上,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窗外的雨,下了一夜。我的心,也乱了一夜。
我看着她熟睡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安宁。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秀儿也曾这样躺在我身边。我们那时候穷,什么都没有,但我们有彼此。我们以为,可以就这么过一辈子。
可是,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对秀儿说过“我爱你”,那是一辈子。而秀儿走了之后,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三个字了。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了进来。
床上的刘素琴,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五章:一碗粥的清白
当刘素琴的眼睛对上我的目光时,她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她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随即又涨得通红。
她慌乱地裹紧被子,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里,是羞耻,是悔恨,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庆幸。
我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样子一定很狼狈。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从板凳上站起来,对她笑了笑,想让她放松一点。
“醒了?我去给你烧点热水洗把脸。”我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格外沙哑。
我没有提昨晚的事,一个字都没有。仿佛她爬上我的床,说出那些惊世骇俗的话,都只是一场被暴雨催生的梦。
我转身走向厨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等我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局促不安地站在床边,双手绞着衣角,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
“洗把脸吧,然后我送你回去。小军一个人在家,该着急了。”我把水盆放在架子上。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大概以为,迎接她的会是我的愤怒,或者更糟的,是我的轻薄和占有。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熬了一夜,满眼疲惫,却目光清澈的中年男人。
“李大哥,我……”她开了口,声音却哽咽了。
“什么都别说。”我打断她,“先洗脸。”
她不再说话,默默地走过去,用热水洗了脸。温热的水汽似乎让她冷静了一些。
我走进厨房,淘米,生火,准备煮点粥。锅里的水还没开,她就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
“李大哥,对不起。”她终于还是把这三个字说了出来,“我昨天……我是昏了头了。”
我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映得我的脸忽明忽暗。“我知道。”
“你不怪我?”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转过身,看着她。晨光中,她的脸干净得像个孩子,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份故作坚强。“我怪你什么?怪你一个女人家,想找个依靠?还是怪你为了孩子,连脸都不要了?”
我的话,让她眼圈又红了。
“刘素琴,我李卫东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什么叫‘乘人之危’。昨晚你要是清醒的,我们俩你情我愿,那叫过日子。可你昨晚,是在求救。我要是碰了你,那我跟村口那几条乱咬人的狗,有什么区别?”
我从米缸里舀出一碗米,倒进锅里,用勺子搅了搅。“我老婆走的时候,跟我说,做人,得有根脊梁骨。脊梁骨弯了,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她静静地听着,眼泪无声地流淌。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绝望,而是感动和……释然。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米香弥漫了整个屋子。
“把粥喝了再走吧。”我说,“暖暖胃。”
我们俩,就站在灶台边,一人一碗白粥,默默地喝着。没有臊子,没有小菜,就是最简单的白粥,却喝得人心里熨帖。
一碗粥下肚,刘素琴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李大哥,”她放下碗,很认真地看着我,“从今天起,我认你这个大哥。以后,但凡有我能用得着的地方,你吱声就行。”
她没再提“赔给你”那回事,我也没再提。我们俩之间,有了一种新的,更干净,也更牢固的关系。
我送她到院门口。清晨的村庄很安静,空气里是泥土和青草的芬芳。那片我们一起种下的菜地,经过一夜雨水的滋润,显得更有生机了。
“回去吧。”我说。
“嗯。”她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我展颜一笑。
那笑容,像是雨后初晴的太阳,明亮,温暖,驱散了我心里积攒了十年的阴霾。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王婶起得最早。她每天的乐趣,就是端着饭碗,在村里四处溜达,搜集最新鲜的谈资。今天,她刚走到巷子口,就看到了让她眼睛发直的一幕。
刘素琴,那个村里最惹眼的寡妇,竟然从李卫东家的院子里走了出来!
她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服,头发有些凌乱,眼圈也红红的。最关键的是,她是从李卫东家出来的!一大清早!
王婶手里的饭碗差点掉在地上。她的脑子里瞬间上演了一出年度大戏。
“哎呀!我的老天爷!这……这可真是……”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转身就往村里人多的地方跑。她要抢在所有人前面,发布这个爆炸性的新闻。
刘素琴自然也看到了王婶那震惊的眼神,但她只是挺直了腰杆,迎着王婶的目光,平静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的脚步,不快不慢,从容而坚定。
这一夜,她失去了最后的尊严,却也找回了真正的自己。那个男人,没有占有她,反而给了她最缺少的尊重。这比任何承诺,都让她觉得安心。
她不怕了。
当李卫东这个名字,和“清白”两个字在她心里画上等号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男人,值得她用一辈子去信,去敬。至于村里的流言蜚语,就让它们来得更猛烈些吧。以前她一个人扛,觉得天都要塌了。现在,她知道,不远处那座沉默的院子里,有个人会和她一起扛。
天,塌不下来了。
第六章:一堵墙的担当
王婶带来的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清晨宁静的村庄里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刘素琴昨晚在李卫东家过的夜!”
“真的假的?哎呦,这下可坐实了!我就说他俩有一腿!”
“李卫东看着老实巴交的,没想到啊……”
流言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又鄙夷的神情。他们终于等到了他们想要的“证据”。
我出门去挑水的时候,整个村子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有好奇,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不屑。仿佛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懒得解释。嘴长在别人身上,心长在自己肚子里。我和刘素琴之间清清白白,就够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
下午,村长黑着脸找到了我家里。他是我远房的本家叔,平时对我还算照顾。
“卫东,你跟我说实话,你跟刘家那寡妇,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进门就开门见山,脸色难看。
“叔,我们俩没什么。”我给他倒了杯水。
“没什么?”村长一拍桌子,“没什么她能在你家过一夜?现在全村都传遍了!说你们俩……不知廉耻!你知道这对村里的风气影响有多坏吗?人家背后都戳我脊梁骨,说我这个村长管教不严!”
“叔,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我试图解释,“她昨晚……”
“我不管她昨晚怎么样!”村长打断我,“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打算跟她过?你要是真想跟她过,就明媒正娶,办个酒席,堵住大家的嘴!你要是只是跟她玩玩,就赶紧断了!别搞得全村乌烟瘴气!”
我沉默了。
明媒正娶?我从来没想过。我和秀儿的感情,在我心里是座坟,我没想过再让任何人住进去。
可现在,刘素琴因为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如果我这时候跟她撇清关系,那不等于坐实了她“水性杨花”,而我成了“始乱终弃”的混蛋吗?那她和她儿子,以后还怎么在村里立足?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村长看我半天不说话,叹了口气:“卫东啊,叔知道你一个人苦。可这事,你得想清楚。刘素琴那女人,名声不好,还带着个孩子,你跟她在一起,以后有你受的。”
“叔,她是个好女人。”我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村长愣愣地看着我,最后摇了摇头,走了。
村长的到来,让我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不是我和刘素琴两个人的事了。它成了一场我和整个村子陈腐观念的战争。
傍晚,我正在院子里发呆,小军哭着跑了进来。
“李叔叔!李叔叔!他们……他们打我!”小军脸上挂着泪,胳膊上还有几道抓痕。
我心里一紧,赶紧拉过他:“谁打你了?告诉叔叔!”
“是二毛他们!他们说……说我妈不要脸,说我没有爹,是个野孩子!还往我身上扔泥巴!”小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胸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大人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要牵扯到一个孩子身上!
我摸了摸小军的头,把他脸上的泪擦干净:“小军,别哭。有叔叔在,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
我把他安顿在屋里,转身就出了门。我没去找那些孩子,也没去找他们的家长。我知道,问题的根源,不在他们。
我走到了刘素琴家的院子外。
她家的院墙,是土坯的,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已经有些残破,有一段甚至塌了一半,用几根木头勉强支撑着。就像她这个人一样,看似坚强,实则早已千疮百孔。
我看到刘素琴正蹲在院子里,给小军的伤口上药。她的手在抖,眼泪一滴滴落在小军的胳膊上。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痛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家,从墙角抄起了铁锹和锄头,又去村头的河边,拉了一板车的河沙和石子。
天黑透了,我点亮了院子里的灯,开始和泥。
刘素琴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看到我在干什么,她愣住了。
“李大哥,你这是……”
“你家这墙,该修了。”我头也不抬,继续卖力地和着泥,“墙结实了,外面的风雨就吹不进来了,狗也钻不进来了。”
我的话,一语双关。
刘素琴站在那里,看着我在灯下挥汗如雨的背影,眼圈慢慢红了。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家,拿了把铁锹,走到我身边,默默地帮我一起和泥。
那一晚,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只有铁锹和泥土碰撞的声音,和我们俩沉重的呼吸声。
我不是在修一堵墙。我是在为她,为小军,也为我自己,建起一道屏障。一道可以抵挡所有流言蜚语,可以庇护我们这个“临时家庭”的屏障。
村里的人,渐渐都睡了。只有我们这方小小的院子,灯火通明。偶尔有晚归的村民路过,看到这副情景,都惊讶地停下脚步,然后又默默地走开。
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鄙夷,慢慢变成了复杂。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那段坍塌的土墙,已经被我们用新和的泥,重新砌了起来。虽然还很粗糙,湿漉漉的,但它坚固,厚实,像一个沉默的卫士,守护着这个家。
我直起腰,擦了把汗,看着自己的杰作,又看了看身边同样满身泥浆的刘素琴。我们俩相视一笑,疲惫,却又无比心安。
“墙修好了。”我说。
“嗯。”她点点头,眼里的光,比天边的晨曦还要亮。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再也无法从她的世界里抽身了。这堵墙,不仅砌在了她家院子,也砌在了我心里,把我们三个人的命运,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第七章:一棵白菜的新生
墙砌好了,村里的风言风语,似乎也矮了三分。
人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鄙夷。那堵连夜砌起来的墙,像一个无声的宣告,让所有人都明白,我李卫东,是要把刘素琴娘俩护到底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依然每天种我的地,磨我的刀。刘素琴也依然养她的猪,去镇上打她的零工。只是,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她会隔三差五地给我送来一碗热乎的吃食,有时是一碗面,有时是几个玉米饼子。我也会把地里新摘的蔬菜,给她送去一份。小军放了学,不再害怕村里孩子的欺负,总是先跑到我这里,让我检查他的作业。他开始叫我“李爸”,叫得自然又响亮。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时,我的心颤了一下。我摸着他的头,应了一声“哎”。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那座为秀儿立的坟,旁边长出了一棵小树苗。
王婶她们,虽然嘴上不说,但背地里还是嘀咕。说我老糊涂了,放着清净日子不过,非要去给别人养儿子,当接盘侠。
我不在乎。
我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觉得,日子是给自己过的。别人的嘴,由他们说去。我的心里,是满的。这种感觉,比什么都重要。
秋天的时候,我那片被猪拱过的菜地,终于迎来了丰收。
新种的白菜,长得又大又结实,一颗颗绿油油的,像是翡翠雕成的。我砍下一棵最大的,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是沉甸甸的满足。
我抱着白菜,去了刘素琴家。
她正在院子里晒被子,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看到我,她笑着问:“李大哥,又来送菜啊?”
“不是送。”我把白菜递给她,“这是你的。”
她愣住了。
“这片菜地,是你重新种的。没有你,就没有这些白菜。”我说,“当初,你家的猪拱了我的白菜,你说要赔我。现在,这棵白菜,就算是你赔给我的。我们俩,两清了。”
刘素琴看着我手里的白菜,又看看我,眼睛慢慢湿润了。
她知道我说的“两清”是什么意思。
我们之间,不再是“赔偿”与“被赔偿”的关系。那头猪,那片菜地,那个荒唐的雨夜,都成了过去。我们扯平了,剩下的,是干干净净的,想要一起过日子的心。
她伸手接过那棵白菜,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孩子。
“李大哥,”她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我想嫁给你。”
这一次,不是在绝望中的哀求,不是在黑暗里的交易。而是在阳光下,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郑重,最真诚的告白。
我看着她,这个我曾以为是麻烦,后来觉得是可怜,现在却已经离不开的女人。我看着她怀里那颗硕大的白菜,仿佛看到了我们未来的日子,饱满,踏实,有滋有味。
我笑了。十年了,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我伸出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珠,然后,轻轻地把她和那棵白菜一起,揽进了怀里。
“好。”我说。
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千斤。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白菜猪肉馅的饺子。小军吃得满嘴是油,一个劲地说:“我爸包的饺子,真香!”
刘素琴在一旁,一边给他擦嘴,一边笑。灯光下,她的笑容,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看着他们娘俩,心里那棵小树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开满了温暖的花。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会有风雨。村里的闲话,可能永远不会停止。但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们就是一个家。家,就是那堵墙,能挡住所有风雨。
吃完饭,我走到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如水,洒在那片收获后的菜地上。地里,还留着几棵没砍的白菜,在夜色中,像是一个个安静的守护者。
一头猪,拱烂了一片菜地。一个女人,却赔给了我一个春天。
这笔买卖,我李卫东,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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