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意外发生,7月5日研学团结业,龚贺就可以开始新生活。张睿说,出事前龚贺曾讲过,这是他干导游的最后一单。
7月5日,龚贺告别会现场指示牌。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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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送大熊的人都会在那张照片前驻足。照片是在海上拍的,大熊举起刚钓上的鱼,笑容灿烂。他上衣胸前印着一头狼,正朝着月亮嗥叫。
作为一名导游,他当时正在夏威夷带团旅游。工作之余,和人拼船去海钓,花掉100多美元。他体形大,看到当地服装店的大码上衣打折,10美元一件,他一口气买了29件,全都印着动物图案——朋友说,他最喜欢动物,也喜欢亲近自然。
如今,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他正静静地躺在棺木中。
7月2日,大熊在颐和园带团讲解时,因高温诱发热射病,送医抢救无效去世。这名想“敛尽天下美景,尝遍各地风味”的导游,好不容易熬过了旅游业的寒冬,却在这个“充满了希望”的夏天倏然离去。
7月5日的告别会现场有300多人。除了亲友、同事,还有从天南海北赶来的同行。一位和大熊素不相识的导游在微信群看到消息后,认为自己必须要来。她哭得直不起腰,“从熊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酷暑
“大熊”是龚贺给自己起的外号,他身高超过180厘米、体重两百多斤。脸上挂满了肉,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
7月1日,他接了一个30名学生的研学团,开始5天的北京之旅。
7月2日上午10点左右,他和助教带着30名学生,进入颐和园游览。
这不是当天最热的时候,但许多游客已经撑起太阳伞,贴上冰贴。昆明湖边,乘游船的队伍排了近百米。行道两旁的松枝被晒得泛黄发软,低垂下来。
气温继续升高。到了中午,颐和园长廊两侧座位上,几乎坐满了乘凉的游客。龚贺的多名朋友告诉记者,当时因长时间暴露在高温下,正在讲解的龚贺看起来痛苦不堪,一度难以继续说话。
旅游大巴司机贾志华告诉记者,龚贺坚持讲解完,将学生带回大巴。随即在自己右后方座位坐下,照原计划,他们吃完午饭后将前往北京天文馆,但龚贺再没能站起来。
据北京气象台发布的监测数据显示,当日中午12点左右,北京市大部分地区气温在35至36摄氏度。
这是一个难熬的夏天。据北京市气象局消息,6月以来(截至7月5日20时),观象台35摄氏度及以上高温日数为18天,系1951年建站以来历史同期最多。
与气温一起飙升的,还有北京旅游的热度。某知名旅游平台上,北京地区暑期酒店提前预订量较2019年同期增长6倍;截至7月3日,北京地区暑期景区门票提前预订量较上月增长2.6倍,较2019年同期增长4.5倍。
导游们很久没这么忙过了。疫情管控调整后,北京游客暴增,景点准入人数却还是照旧,热门景点一票难求。导游白天带团、晚上和旅行社一起抢票,有时甚至要连轴转。
尽管辛苦,但好在有钱赚。多名导游告诉记者,现在北京导游缺口很大,旅行社求着导游来,收入是往常的两倍。
龚贺的导游证信息。网站截图
“除了讲解外,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一名在户外景点讲解的导游说。就连以往偶遇同行时的寒暄,现在也变成心照不宣的沉默。户外“上蒸下煮”的高温里,导游必须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
即便是曾经以嗓门大、情绪饱满著称的同行,近来在户外也是“蔫蔫的”,“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不少导游随身带几瓶藿香正气水,下车讲解前喝一瓶。
遇上脸色不好的同行时,也会顺手递上一瓶,“啥也别说。喝吧,喝了就好了。”
离世
司机贾志华最先觉察到龚贺身体不适,问他要不要吃药。“缓缓就好了。”龚贺说。贾志华开动大巴,驶向吃饭的地方。
约半小时后,北京翰林职业研修学院食堂门口,大巴缓缓停下。助教带孩子们下车,进食堂吃饭。
贾志华正要下车时,发现龚贺呼吸声急促粗重,上前询问。“歇会儿,歇会儿。”龚贺嘟囔着,眼看要昏迷过去。贾志华连忙叫来助教帮忙,助教拨打了120。随后,龚贺被送往航天中心医院救治。
下午4点多,龚贺的父亲赶到医院。抢救已持续近2小时,在尝试过注射肾上腺素、心肺复苏等手段后,龚贺未见好转。医生告诉父亲,(龚贺)心率室颤房颤全无,体内温度42℃。
“降温,拿冰块降温。”父亲说。
医生回答,已经做过了。
“你们有没有其他办法啊?”
能做的措施都做了,医生说。
父亲看到抢救室里,医生还在为龚贺做心肺复苏。每按压一下,躯体就稍微动一下,停止按压,躯体就不动了。
一个小时后,龚贺抢救无效离世。和龚贺共事7年的张睿在现场,她帮忙去开死亡证明,看到龚贺的死因是“热射病”。
事实上,一个月前,龚贺身体就出过状况。当时带团游览故宫时,“有点中暑的症状,晚上回到家又拉又吐。”龚贺的同行兼发小吴蔚回忆。
龚贺向他透露,说知道自己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不再是那个去西藏也不会高反的小伙子了。今年49岁的他,在业内已算高龄。这是他做导游的第二十个年头,他打算转行。
疫情前,他开始规划未来的生活。导游吃的是青春饭,他想多挣些钱投资置业,为自己多攒些养老钱。按计划,再挣几年钱,他就可以不干了。
龚贺在亚马逊带团旅行期间的留影。受访者供图
疫情打乱了龚贺的规划。他带的出境游全部停摆,失去了主要收入来源,他只能把目光投向其他低门槛行业。他和朋友合伙开了糖果店,投进去十几万元,糖果店要进货、付房租、雇人,钱只出不进,他不得不消耗积蓄来维持生意运转。
那段时间,隔壁邻居见他整天只吃泡面、喝冰红茶。表妹和他视频,感觉他比2018年见面时至少胖了不少。收拾遗物时,表妹看到自己寄给他的营养品动都没动。
终于挨过疫情,旅游业回暖,在“家门口”就有接不完的地接单,龚贺计划赚些快钱挽回损失。这一单5天的研学团,他可以收入大概4000元。
谁也没想到,7月2日,研学团行程的第二天,龚贺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7月5日,很多还没反应过来的亲友,就要与龚贺做最后的告别。
告别仪式上的照片是吴蔚挑的,照片里有龚贺最爱的自然与动物。龚贺喜欢动物,从小就爱去动物园。长大后养动物,养过狗、乌龟、热带鱼、龙猫,等等。喜欢军事的他,给自己的柯基犬起名Luger(一种手枪)。
龚贺去世后,Luger失去了他的主人,被朋友领养。
全陪领队
疫情前,龚贺是一名有着良好口碑的北欧专线全陪领队。这个头衔,是他用十几年的行业积累才换来的。
起初,他的能力只够当地接导游。摸爬滚打几年后,他开始带东南亚的团。又过了几年,凭借专业的服务和扎实的口碑,他终于有机会跟欧洲出境游的领队学艺。
出境领队分两种:一种只负责将游客带到目的地,并保障游客安全,业内称“纯领队”。抵达目的地后,当地的导游会对接负责讲解景点、安排住宿餐饮等事宜。
这种方式与国内旅游类似:组团社派一名领队保障游客安全,地接社派一名地陪负责讲解景点、住宿餐饮等事宜。
另一种出境领队则要全程负责游客的吃住行游购娱,业内说法叫“全陪领队”。
在导游行业,全陪领队的待遇非常可观,因此门槛很高。外语只是基础,科学安排行程和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才是硬门槛。在保证几十人安全的前提下,还要让大家玩得尽兴,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要胜任这种高度依赖经验的工作,通常需要实地学习。龚贺找到一位愿意带徒的师傅,他自掏腰包,跟着师傅的团踩了两条线。
路上,他全程跟着师傅路演,观察师傅的各种反应,努力记住每个细节。“录音、记笔记,反复听、反复练。”吴蔚回忆。
相较于中西欧,导游讲解北欧需掌握的地理、历史知识要少一些。因此,龚贺选择了北欧专线:丹麦、瑞典、芬兰和挪威。
龚贺在境外带团旅游时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疫情前夕,正是出境旅游火热的时候。据中国旅游研究院国际所所长杨劲松课题组发布的《中国出境旅游发展年度报告2019》显示,2018年,中国的出境旅游市场规模增长到1.49亿人次,相比2017年增长14.7%。出境游客境外消费超过1300亿美元,增速超过13%。
吴蔚告诉记者,口碑是导游能力的体现,良好的口碑意味着更多的工作机会。2014年,龚贺成为一名北欧出境游领队。每年6至9月,龚贺会带9到10个团,每个团三四十人,一趟能挣4万到5万元,每趟约两周。
稳定的客源、火爆的出境游市场持续了将近五年。也正是这几年,龚贺卖掉常营老房,在通州买下一间南北通透的花园洋房,买了一辆车,都是一次全款付清。
在同行看来,龚贺仗义、局气,从不藏着掖着。后辈想跟他学带团技巧,他倾囊相助。地陪跟领队发生矛盾,他第一个赶去拉架。地陪一气之下把团甩了,他能顶上去。类似的忙,他几乎每年都会帮几次。
一年剩下的时间里,龚贺做纯领队,到从没去过的境外路线游玩。他去过肯尼亚看长颈鹿,在南极逗过海狮,在太平洋上钓过鱼。
2019年11月,龚贺带团前往捷克,参观完一间人骨教堂后,他在朋友圈写道,清冷而肃穆,体验生和死的悲凉。那是他最后一次境外旅行,回国后,疫情暴发。
疫情
2022年的最后一天,龚贺发了条朋友圈,“2020至2022无疑是很多人难以忘却的三年!”吴蔚说,三年间,龚贺的收入缩水好几倍。无法出国,他只能做地接社导游,稀稀拉拉地接点散客。
2020年,旅游业停摆,龚贺待业在家。直到10月份,他才接到当年的第一个团。
2021年9月,是龚贺疫情期间为数不多、工作稳定的一个月。全托北京环球度假区试营业的福。
彼时,龚贺挂靠的旅行社拿到第一批门票代理,他被派去当客人引导。像贴身管家那样,他开车到酒店接客人,安排游园路线,在园区帮忙拿行李、照相。从早八干到晚八,日工资1000元。
试营业结束,龚贺想继续做园区内部导游。但因定价过高,购买服务的游客越来越少,收入又不稳定了。龚贺只有等待,偶尔朋友间互相介绍,他零星地接过博物馆研学、故宫深度游等团。
龚贺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热爱户外、喜欢和朋友小聚的他感到憋闷,“像苍蝇乱转。”除了睡觉,他一刻也闲不住,不是去钓鱼就是在遛狗。
工作停摆,但生意的周转资金仍要维持,龚贺每月要支出。银行账户上的积蓄开始只出不进时,他又琢磨起投资。见朋友开的糖果店不错,他
想投资租赁充电宝,被吴蔚拦住。想做一次性碗筷,跑到河南工厂考察,最后没成。同行加盟艾灸馆挺成功,他跟着去开加盟商代表大会。脑袋一热,回来就把房子抵押掉,准备贷款融资。
疫情时最热的自媒体创业,他也参与过。他爱吃爱做菜,就拍探店短视频。但视频里,他看着总有些疲惫。头发花白、眯眼皱眉,像是没睡醒。衣服上的图案快被凸起的肚子撑变形了。图案还是动物,但不再是猛兽,换成了猫、狗、鹿。
疫情期间,龚贺在某短视频平台发布探店视频。短视频应用截图
有些事情没变。网友劝他减肥,但烧饼、炒肝、羊杂汤他照吃不误,他爱吃重口味的京城早餐。
他依旧做事认真,网友说视频镜头抖,收音差。他换掉使用多年的便宜手机,买了台最贵的iPhone14 pro max,再配上一部云台,视频越拍越好。
生活不太如意,他试着让自己乐观起来。2022年10月给糖果店进货时,他误入有确诊病例的村子。“喜获隔离在家七天,我心中有句mmp(脏话)要讲”,他在朋友圈发布这段文字,并配上一幅书法作品——“多挣钱少生气”。
2022年的最后一天,龚贺在朋友圈说,未来(充)满了太多的希望,一切都会变得更好,2023年快点来吧。4月底,北京旅游业回暖,“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井喷,”他感叹,“毕竟生活还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怀念
在亲戚眼中,龚贺是爱折腾、能吃苦的“小胖子”。大专毕业进入社会,他先是干装修,后来因为爱好,跑去当厨师。“从学徒做起,干到五星级酒店的厨师。”最后转行做导游,一干就是二十年。
“我看过拉普兰飘过粉色的雪,雷克雅维克的天空闪极光。我讲过北京故宫的龙吐水,哈尔施塔特的天鹅向天歌。我坐过斯里兰卡的火车摇啊摇,跟着南极的企鹅扭啊扭。我在稻城亚丁拍过照,哥本哈根打过卡,太平洋里钓过鱼,放浪河里泡过脚。”朋友为龚贺写的悼词里,讲述了他短暂但丰富的一生。
龚贺最重友情,这是大家的共识。去家里收拾遗物时,他床头柜抽屉里全是同学录,有三十多年前的。当年吴蔚要出国留学,他帮着跑公证、银行和留学中介。一起吃饭,他总是抢着买单。朋友也都记得他,离世至今,仍不断有朋友在他朋友圈下留言。
龚贺和外甥女。受访者供图
在朋友眼中,龚贺粗中有细。生活中的他,邋里邋遢,“家里像猪窝。”但只要遇到自己看重的事,他马上变得一丝不苟,比如请朋友到家吃饭,他总是先叫来一两个朋友帮忙打扫,然后他亲自下厨,用心做好一桌菜肴。
石锅牛蛙、酱肘子、豉汁蒸排骨、煲仔饭是他的拿手菜。龚贺对美食极挑剔,对饭馆的最高评价是“一般”。他在家备了口石锅,牛蛙烧好前,先在火上烫热石锅。牛蛙烧好,再倒进石锅内,发出“刺啦”的声音。
“我们都吃过熊哥做的饭。”丧宴上,不少同行回忆道。但除了怀念大熊,同行们聊得最多的话题,还是天热、票难抢,以及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
来送别的同行中,不少人已步入中年,养老是他们最担心的问题之一。他们自己缴社保,每天都在想怎样能多挣些养老钱。吃饭的间隙,不少导游一直在刷群消息,留意有没有能接的团。
张睿告诉记者,国内的旅行社一般规模很小,除计调人员外,不会养导游和司机。导游是从外面请的,司机是汽车公司派遣的。
导游不专属于某一家旅行社,只是必须将导游证挂靠一家旅行社。因为导游不能作为个体去接团,必须以旅行社的名义。
地接社负责制定旅游线路、住宿餐饮等,外地旅游团到京会寻找北京的地接社对接。地接社在本地的导游群里发布地接导游带团信息。
就是在这样的导游群里,龚贺接下了地接社的研学团,最终因高温不幸身亡。如果没有意外发生,7月5日研学团结业,龚贺就可以开始新生活。张睿说,出事前龚贺曾讲过,这是他干导游的最后一单。
新京报记者 | 丛之翔 慕宏举
实习生 | 吴依晨 宋漪静
编辑 | 杨海
校对 |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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