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南周口东站上车,去往驻马店市上蔡县朱里镇周赵村,沿途50多公里的公路两边晒满了农户刚从“烂场雨”中抢收回来的小麦。为了避免麦子被车轮碾轧,农户们找来树枝、戒尺、白酒盒等放在交界处,过路的司机默契地给麦子让出一条车道。

去往上蔡县朱里镇周赵村的路上。文中配图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刘昱秀 图。

2023年5月25日以来,河南出现大范围持续阴雨天气,恰逢豫南地区(信阳、驻马店、南阳)的小麦陆续成熟进入收割期,十年一遇的“烂场雨”打乱了麦收节奏。

70岁的赵瑞英是周赵村人,她家门外只能容下一辆四轮车经过的乡路上,铺满了麦子。她捧起一把6月4日从地里冒雨抢收回来,已经晾晒了三天的麦子说:“这种淋过雨,发霉出芽的只能卖五毛五。”湿漉漉的麦粒色泽暗沉,冒出乳白色的菌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发酵的味道。

她推开半掩着的院门,不到20平方米的院子里,已经晒得半干不湿的麦子在墙角堆成山包。赵瑞英拿起铲锹翻腾一阵,叹口气说:“就怕天热把麦子捂坏了。”但家门外的空地太少,她只能每天倒腾两三遍,把阳光留给最需要的麦子。

种麦是庄稼人的生计。浸过水的麦子品相和收成都打了折扣,种粮户们也不免为今年的收入焦心。

6月7日,赵瑞英在院子里翻腾潮湿的麦子。

深夜的麦田站满人

赵瑞英和68岁的丈夫赵有德一年到头靠家里的4亩地维持生计,春天种小麦,夏天种玉米。每年6月1日前后,卖掉收割的近五千斤小麦,才能还上早春时买种子和化肥的赊账。

但今年从5月25日开始,周赵村一连下了六天的雨,有瓢泼大雨,落到水泥地上“吧嗒吧嗒”响;也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要赶紧把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收进屋里。收割前的十来天,她每天和丈夫往地里跑两三趟,掰开麦穗检查麦子是否发芽,查看低洼处的积水情况。赵有德说,地太湿了,轮式的联合收割机施展不开,“一进地里就开不动了”。

好在5月31日下午,天空放晴,此后的两个晴天,本村的农机手赵志勇开始忙碌起来。他掰着手指头计算,一连两天,他每晚只睡一个多小时,从早上八点干到第二天凌晨四五点,紧接着早晨7点不到起床,给收割机做润滑保养。一顿饭的工夫,已经有农户开着四五辆拉麦子的车在地里等他了。

赵志勇的收割机。

据赵志勇介绍,村里共有三辆收割机,由于刚下过雨,往常几分钟就能收完一亩地,今年至少要花十几分钟,一天干20个小时才能收七八十亩地的麦子。周赵村由周庄村和赵庄村两个村子组成,耕地面积三千多亩,如果只靠村里的三辆收割机要十多天才能收完全部麦子。

收割机紧缺,“因为下雨,往年南阳收的比我们早几天,今年赶到一块了。”赵志勇说。

因此,每天夜里都有村民守在地里不肯回家,既担心被其他村民截和,又怕农机手太累休息了。

赵有德便是深夜穿着薄棉袄守在地里的一员,他记得,6月3日下了小雨,赵志勇冒雨把他家的两亩多地的麦子收完了——往年一亩地能收1200斤麦子,今年只收了800斤。他家还有一亩四分地的麦子没有着落,“那块地靠坡杨村,要等他们村收完了帮我们收”。

他从6月3日下午三点,一直等到6月4日凌晨1点,几个村民挤在一辆四轮车边上聊天。趁在坡杨村收割的陕西农机手张伟停下来,村民们赶紧凑上前,把他拉到自己的地里继续收割。那晚,天还下着雨,“但天气预报说过两天还有雨”,赵有德晚上只喝了一碗稀饭,凌晨快两点回家,就着茶水又吃了一个馍馍。

73岁的赵宝家也是周赵村人,他家地距离村庄比较远,6月4日夜里11点才排到收他家的麦子。雨越下越大,他承包下来的11亩地的麦子,还有1亩没有收完,只能任凭麦子在地里倒伏、发霉、麦穗发芽。

6月7日,村民赵香梅在查看刚收割的麦子。

当天夜里,陕西来的农机手张伟意识到,雨下大后,“第二天又收不了麦子,容易噎车”。他连夜和妻子用板车装上收割机开回位于陕西西安临潼区的老家。

张伟说,农机手一年就靠这几天挣钱,“一天收100亩麦子,要价60元/亩,一天能挣6000块钱。”如果把车停在村里等上一天,“相当于损失6000块钱”。

村里还有三分之一的麦田没收割,联系他来收割的坡杨村村民杨富贵试图挽留。但张伟老家地里7亩麦子“一粒没收也下过雨了”,他得赶紧去抢收自家的地。

往年,他都是先收完坡杨村的麦子,再回老家陕西收割,最后一路向北到甘肃结束。“今年收麦子的地方都下了雨,顺序一下子搞乱了。”

这趟跨省来河南收麦,路上还经历了一番周折。5月30日,他在陕西零口收费站被拦了下来,因为板车上拉着收割机高度超过4米,而他没有办理超限运输车辆通行证。

根据我国《收费公路管理条例》规定,进行跨区作业的联合收割机、运输联合收割机(包括插秧机)的车辆,免交车辆通行费。对联合收割机跨区运输超限的,在办理超限运输车辆通行证后仍可享受免费通行政策。

他登入“全国大件行政许可平台”,申请跨省超限运输车辆通行证,审核通过最快需要五天时间。最终,他在农机局办理农机证件的群里求助,群里农机局的工作人员帮他协调,两三个小时后,才有惊无险地上了高速。

5月31日上午10点,张伟刚到坡杨村村口,就望见杨富贵和十多个村民在迎接他。下午天放晴了,接下来的两天两夜他没合眼,每次下收割机活动一下,小腿都直打哆嗦,“强度太大了”。

去年,张伟也是在坡杨村收麦,晚上加班到8点就能收工。今年,他时刻能感受到那种紧迫感。连续两次,他的收割机被70多岁的老人家拦在村路上,“坐在路中间不起来,要求先收她家的地”,旁边有村民大声争执,要求按顺序排队,还有一位大爷讨好地给说话的村民递烟。

作为介绍人,杨富贵每天都得面对争执,张伟在哪收割,他在哪帮助调和邻里纠纷。他无奈地说,插队的老人身体不好,天又下雨,在地里熬到半夜吃不消。但那些一等就是八九个小时的村民,并不认可这个理儿。

张伟只能向老人家承诺:“今天不管收到几点,肯定把你家地收完。”他也担心有一个人插队成功了,其他人纷纷效仿,“可不得了”。

这些村民,大多数年纪超过50岁,没有去外地打工,才留在家里种地。

6月7日,一位村民在侄子关停的羊汤馆前赤着脚踩麦子。

过水的小麦与生计

被雨水泡过的小麦,收成大不如前。

张伟记得,去年坡杨村的小麦利利索索地收完,村民从地头直接拉去粮食收购点,能卖上1.5元/斤,一亩地收入1500元左右,刨去成本还挣七八百。

而今年收割的时候,他格外谨慎,“如果地太湿了,麦糠飘不起来,等于说麦糠麦穗连到一起,麦子撒到地里了。”他便不敢再收下去了,但村民担心还会下雨,央求他一口气收完。

湿热的天气里,张伟开收割机走过的路,都冒着滚滚的黑烟,空气里有发霉的味道。他提高嗓门说,如果人家能收1500斤的地,因为撒麦子,只收了500斤,“是要给人家赔偿的”。

村民赵瑞英家的麦子已经收回来五六天了,但她一直没有勇气到粮食收购点卖掉。她说,有收购粮食的中间商到村里看过,湿的麦子只能卖五毛五/斤,晒干的八毛到一元一斤——相比去年,几乎是“腰斩”的价格。

赵瑞英手捧今年的麦子和去年的麦子比较,左边是今年收的,右边是去年收的。

赵瑞英家的老式电视坏了,四周的墙皮也剥脱了不少。去年,女儿带她去体检,查出冠心病、乳腺结节、高血压等一堆毛病。大夫建议她做支架手术,复查乳腺问题,她都没同意,怕花钱。

眼下,每月四五百元的药钱和村里一年不下十次的红白喜事,都让她为难。

赵瑞英说,村里红事少,白事多。“都是老人,认识一辈子了,最少给100元,关系好的给200元。”但今年的收成不到四千斤,如果按五毛五/斤计算,一亩地她还赔几十块钱,即将下种的玉米种子钱还没有着落。

他们家的冰箱塞满了面条、馍馍,没有一块冻肉。她说,年纪大了很少吃肉。门外养着的几只公鸡,她一天出去查看三四趟,但除了孙子孙女回家,她从来不杀鸡。今年收割的一些麦子,她甚至不敢给公鸡吃,她说,鸡是给孙辈们留着的,“怕鸡吃了发霉的麦子生病”。

在村民赵宝家的小院,收来的麦子被铺成三条暗黄的跑道。早晨7点多,他就站在院里拿着扫帚反复翻腾,客厅里的麦子也堆成了小山。前几天客厅墙上漏雨,他庆幸当时还没把麦子转移到墙根。

6月7日,赵宝家和71岁的老伴赵香梅拉上记者,一起去收割剩下的一亩麦田。赵志勇的收割机驶入之前,赵香梅正卖力地挥动着镰刀,把发霉出芽的麦穗割掉。每割掉一把麦穗,她都迟疑地仔细看一下,确认是坏掉了的才撒手扔到旁边的空地上。

赵香梅还在地里用镰刀割发霉的麦穗。

赵香梅把发霉的麦穗拣出来。

收割机开过来了,她退后到一旁的草地上,视线紧随着收割机的位置移动,生怕赵志勇漏掉了某处边角余料。收割完的地里,绿色的麦芽巴掌高,赵香梅指着说:“过两天用除草机除掉才能种玉米,不是麦子生长的季节,留着也活不成。”

她把空地上发霉的麦穗一把抱起,准备回去喂鸡。他们家的11亩地,有四亩是从兄弟那承包过来的,每年一亩地租金300元,算村里租金最便宜的,但今年每亩地还是要亏上三四百元。

6月7日,赵香梅把发霉的麦穗捡回来喂鸡。

6月9日傍晚,周赵村的三千多亩地都已完成收割,除了6月5日到6月6日有三辆外地的收割机前来支援,其余时间都靠村里的三台收割机赶工。

收完地里的最后一亩麦子,天还没黑透,赵志勇把收割机开回家附近的巷子里,晃晃悠悠地从驾驶座上跳下来。相比于前几天,这会儿,他的家门口冷清得多。在妻子的叮嘱声中,他迈着有些不听使唤的腿脚挪步到村口的烧烤摊,和早已等候多时的好友畅饮了几瓶啤酒。

他端起酒杯,感慨一句:“终于收完了。”此后的两天,除了白天去地里把自家的20亩地种上玉米,其余时间,他都躺在床上休息。“胳膊疼腿疼腰疼,放松下来没有一处不疼的。”说这话时,他嗓子干哑,没说几句便气喘吁吁。

6月7日,收割完的麦田。

几乎与周赵村在同一时间,坡杨村的地里放眼望去空空荡荡。“麦子全部收完了。”杨富贵语气轻松地说。他记得,张伟走后,村委会到驻马店汝南县租了两辆履带式收割机,又联系了两辆从山东来的轮式收割机,帮助麦收。

6月9日下午,四辆收割机沿着村口的公路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杨富贵站在路边冲农机手驶离的方向挥了挥手。坡杨村已经一连迎来了7个晴天,10日晚上,杨富贵把家门外最后一批干透了的麦子装进麻袋收回屋里,家里15亩地都已下了玉米种子,他感觉浑身轻快了不少。

铲车把潮湿的小麦倒进烘干塔。

据悉,为应对“烂场雨”,河南相继出台了应急抢收、烘干晾晒等措施。河南省农业农村厅称,截至6月11日8时,全省已收获小麦8456.8万亩,约占种植面积的99.2%。此外,省内天气持续晴好,夏播正在推进中。

距离村里最近的粮食收购点的工作人员说,今年收购的小麦价格最高的一元/斤,五六毛/斤也很常见。粮食收购点内,烘干塔24小时作业,发出阵阵轰鸣声,开铲车的师傅以一次2000斤的供应量将麦子送入烘干塔的主机。一旁的粮食商说:“往年9月份收玉米的时候,烘干塔才作业,今年提前了3个月。”

来粮食收购点卖小麦的人。

从粮食收购点出来,记者搭乘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的电动车回村。中午日头正毒,他从裤兜摸出一把小麦,说:刚刚问的,能卖九毛五/斤。他的家比周赵村、坡杨村距离粮食收购点都远,骑车要三里地。

“现在卖吗?”

“不卖,再晒几天再看。”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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