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在吞下大量的抗抑郁症药物后，年仅15岁的刘学州在三亚的海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生前留下的遗书中，他称自己遭到“网暴”，控诉“那些在网络上丧尽天良的人”。

刘学州走向公众，始自2021年12月初他在网络上发布的一则寻亲视频。其坎坷的成长经历、离奇的寻亲故事吸引了大量关注。

刘学州生前照片

刘学州养家的外祖父母（姥爷姥姥）决定对“网暴者”提起民事诉讼，此次起诉的对象，一位是超百万粉丝的网红，另一位是热点事件的主播。刘学州的养舅母柴女士称，他们在提取了2000多条针对刘学州的网暴言论之后，认为这两名大V是一些不实言论的始作俑者。

在刘学州去世一年零八个月之后，9月25日，这起案件在北京互联网法院开庭。“那些网暴的人至今没有道歉”，庭审前，柴女士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据刘学州养家的代理律师周兆成介绍，两名被告在庭上表达了歉意，但否认自己侵权。本案未当庭宣判。

中国新闻周刊注意到，9月25日当天，最高人民法院发布了依法惩治网络暴力违法犯罪典型案例。

遗书中控诉被网暴

2009年6月的一个清晨，邢台市北孟村发生了一起烟花爆竹爆炸事故，造成一死两伤。这起事故发生在刘学州的养父母家中，他的养父当场离世，养母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

“进了大门看到了我的家已经破烂不堪了，破烂的屋子里是被大火烧掉的家具和房梁的灰，在屋外面的地上看到了我烧掉一半的蓝色书包，进到了被炸掉一半的屋子里看到了我的妈妈在床上躺着打着吊瓶，全身血淋淋的躺在床上，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刘学州在遗书中回忆了这段经过。

之后，刘学州一直与养家的姥姥姥爷、舅舅舅妈一起生活。他大概出生于2004年至2006年，事发时身份证上年龄是17岁，但他称自己是15岁。

很小的时候，刘学州就从其他村民那听说自己是“买来的野孩子”。后来，家里人也没有瞒他。刘学州说，他很疑惑自己是被偷的，还是被丢弃的。他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但他的内心很纠结，也害怕养家的姥姥姥爷伤心。

就这么过了十余年，当在朋友圈看到孙海洋跨越多年与儿子相认的温情视频后，刘学州下定了决心。2021年12月6日，他在网上发布了一条寻亲视频，引发广大网友关注。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事情却迎来转机。刘学州养家的奶奶找到了他小时候的疫苗本，上边写着他的原名丁晶，本上还有其亲生父亲的名字。顺着这条线索，他最终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但彼时，亲生父母已经各自重新组建家庭，双方很快闹得不欢而散，并均被席卷进了舆论的风暴中。刘学州还希望能追究人贩子的责任，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刘学州既要处理和亲生父母的关系，也要处理和养父母家那边的关系。

因被指要求亲生父母为其买一套房，刘学州遭到质疑和网暴。

2022年1月19日凌晨，刘学州发文称，本考虑放弃诉讼，但因亲生父母“颠倒黑白”，决定起诉，要与亲生父母“法庭见”。又过了5天，他决定与世界诀别。在网上留下遗书后，他吞食了那些药物。

在长达7000多字的遗书里，他回顾了自己的成长经历，称自己上学时屡屡被霸凌和孤立，小学六年转学五次。他还提到，上初中时，他曾遭男老师猥亵。他称自己并未要求亲生父母为其“买房”，“只是想要有一个家”。

刘学州的离世，也引起了对网络暴力的讨论。根据微博官方后续通报，站方对2022年1月1日至24日凌晨，他人通过微博发送给刘某的私信进行了数据排查，并决定对1000余名在此期间发送私信用户暂停私信功能。

“刘学州去世后，我们就在网络上提取了针对刘学州2000多条网暴言论，可以说触目惊心！”刘学州养家外祖父母的代理律师周兆成介绍，对于案件的取证工作，早在去年就已经准备就绪。

百万粉丝大V被起诉

柴女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查阅刘学州的社交账号信息后，他们发现账号“真话哥”及“暖心姐姐”是其中最为活跃的，粉丝量大、内容传播广，于是决定将他们作为首批起诉对象。

中国新闻周刊注意到，“真话哥”在社交平台上拥有超百万订阅粉丝。目前，上述两个账号在社交平台上均已被注销。

网络大V“真话哥”视频截图

“像其他那些粉丝量少的，你一言我一语，我们精力也没有那么足，只能是先从典型开始。”柴女士称。家属们认为，两名大V长期对各种热点事件发表评论，但并未尽到核实事件的义务和责任。

“针对州州的网暴很多都来源于他们的不实言论，他们说孩子抛弃了养父母，然后去寻找亲生父母，目的是要买房子，说孩子是个白眼狼，不是一个善茬，说孩子不善良、心机男，终究让他身败名裂，这样的言论，对着一个未成年人说是不对的。”柴女士说。

柴女士称，此前，他们并未收到来自网暴者的道歉。

网传视频显示，“真话哥”在点评刘学州事件的点评中称，“世上还有这么奇葩的事吗？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刘学州，长大后竟然抛弃自己的养父母，主动寻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结果没曾想母子见面没几天，刘学州就要求亲生母亲帮忙买房，而多年未见的母子之情，原来也是这么的脆弱”、“简单评价一些，刘学州也不是什么善茬，抛弃了把自己养育成人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执意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这很明显就是在嫌弃自己的养父母，没有钱给自己买房”、“感觉就算是生母给他买了，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多到最后还是得变本加厉地无度索取”……

“暖心姐姐”则提到，“这个孩子的狠心程度超过了我的想象！认亲之初，双方都小心翼翼！任何一方如果在认亲以后提出这样或那样的要求，无疑会让本不牢固的亲情破碎！父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即使他们做的不到位，目前均已经再婚，也要体谅他们的不容易！这个时候曝光与生母的录音，可见孩子是多么的有心机，亲情就是亲情，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买房子就高兴，不买房子就翻脸？！这是什么孩子，这是什么逻辑？……”

被告当庭“认了错”

9月25日下午，该案在北京互联网法院开庭。传票显示，案由为网络侵权责任纠纷，两起案件分开开庭。

周兆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此次开庭，他们向北京互联网法院提交了42组证据，以证明两名被告的诽谤性言论导致刘学州在19日到24日自杀前，遭受漫天的网暴攻击，存在侵权，应对刘学州网暴致死负责。此外，还证明原告刘学州养家外祖父母一直抚养刘学州，具有起诉资格。

刘学州生前照片

“同时，证据说明刘学州被网暴前一向品学兼优，对生活充满期待，网暴前不存在任何自杀动机。其自杀系网络暴力导致，具有因果关系。”周兆成说。

中国新闻周刊获悉，此前，周兆成曾公开致信有关部门，希望将本案由自诉转至公诉。“更为严重的是未成年人刘学州死亡当日，那些网暴刘学州的自媒体账号，却偷偷删除网暴视频，企图销毁、毁灭网暴证据，逃避法律制裁。”他提到。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网络暴力的形式有很多种，从本案的案由来看，是按照《民法典》的网络侵权来定性的，即民事侵权。

在朱巍看来，本案是否构成侵权，取决于两名被告的言论是否侵犯了死者的人格利益，包括名誉利益、隐私利益等。

朱巍称，首先是事实部分有没有捏造或扭曲。根据《民法典》的规定，事实部分即指当事人有没有要求房子等，“捏造是无中生有，虚假的，歪曲有可能是真实的，但是脱离了当时的语境，脱离了当时说话的场合和上下文的关系，片面拿出来带节奏。”其次，是看其中有无侮辱性的言辞。

“作为有社会影响力的网络大V，对自己发布或者别人提供的‘事实’，有没有尽到合理审核、合理核实的义务。比如还没有定论的时候，就说一些结论性的东西。”朱巍指出，本案还涉及公序良俗，“被告的核实能力和核实成本也都要考虑进去。”

庭审之后，刘学州养家外祖父表示，被告当庭“认了错”。据周兆成介绍，两名被告均表达了和解的想法，但认为自己并没有捏造事实，只是引用了别的信息源。

周兆成称，对于上述信息源的说法，刘学州自己当时也在社交帐号上作了说明，明确强调相关的说法失实。“从时间点和网暴内容来看，在两名被告发表侵权作品之后，刘学州遭到了密集的网暴”。

“刘学州养家外祖父母在开庭前告诉我，他们提起这个诉讼，不是为了经济赔偿，也没有任何利益诉求。”周兆成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他们希望通过这个诉讼，可以让网暴者付出法律的代价，让网暴止于刘学州。”

如今，距离刘学州自杀离世已过去了一年零八个月。

中国新闻周刊注意到，9月25日当天，最高人民法院发布了依法惩治网络暴力违法犯罪典型案例。

“在遭到网暴之后，州州的状态有了明显的变化，有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饭，盯着手机看，一待就是一天。”柴女士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当时，她也不理解网络暴力，她常常在下班之后安慰刘学州，“网络上他们说的这些本来就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那你还生什么气？”

柴女士称，如今，对她个人的网暴也已经上升到了侮辱人格的程度。“现在，我才真正地感同身受”，她说。

作者：陈威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