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3日,南京城破。一间充作临时庇护所的小小照相馆之于整个城市,可谓是方寸之地,而照片,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方寸之地了……


《南京照相馆》方寸之间的善恶较量


整整二十年前,在没什么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看了纪录片《1937·南京真相》,一共六集,猝不及防地,一个个充满血腥、残暴、死亡气息的画面扑面而来:泡满死尸的水塘、被日军砍下后拎在手里的人头、母亲怀中已被杀害了的孩子……当然,还有那个臭名昭著的“百人斩竞赛”。看完片子,心头象压了块大石头,说不出来的沉重、压抑,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这回,《南京照相馆》上映了,鬼使神差的,我居然又买了电影票,或许就是因为我生活在这座城市,对于它曾经遭受的屈辱蹂躏,一直不敢忘也不会忘。另一方面,以南京大屠杀为题材或背景的作品,除了早期的《屠城血证》,后来我还看过电影《栖霞寺1937》《南京!南京》《金陵十三钗》《二十二》(纪录片)、歌剧《拉贝日记》、舞剧《记记深处》等等的,我想看看对于这个很多人以各种艺术样式表达过的题材,这部电影的编导们是如何来呈现的。


看电影过程中,虽没有“从头哭到尾”,确也有几处怦然心动,鼻酸眼热,为贡院街一家小小照相馆里浓缩的人性冲突和升华,为片中平凡普通小人物在历史至暗时刻发出的微光。



电影围绕令人不忍直视的南京大屠杀而展开,却并没有通过刻意渲染日军的残暴、屠城的血腥来搏求观众的血脉贲张和义愤填膺,而是有所克制,并选择了一个特别的视角——一间照相馆,以及照相馆里偶然聚在一起的几个人的遭遇:邮差阿昌为了保命,冒充相馆冲洗工,为日军冲洗照片,使相馆成为暂时的庇护所。在冲洗照片过程中意外地冲印出了能证明日军屠城的罪证照片,日军企图掩盖大屠杀真相,阿昌和照相馆老板老金、演员林毓秀等却冒着生命危险谋划着如何将底片送出去,并最终将屠杀罪证公之于众。


《南京照相馆》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这个特定视角的选择和处理,巧妙而自然。




1


先说照相馆。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整座城市沦为人间炼狱。在日军的铁蹄践踏下,一间小小的照相馆意外成了临时的“诺亚方舟”,庇护着几位身份各异、性格迥异的平民。


在这里,求生是共同的本能,于是老金开始教阿昌冲洗照片。正是在冲洗出来的照片中,老金他们认出了好几位熟人,他们是电报局的李小姐、柳树巷八号的店家、广安街37号的姜老板,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勾连着一段真切的记忆,而今全部丧生于日军刀枪之下,用老金的话说,是“把南京搞成什么样子了”。


也是在冲洗出来的死难者照片中,宋班长认出了他唯一的弟弟,令他毅然离开了照相馆这个难得的安身之所走上复仇之路,最终在用日军切割下来准备带回国内的城墙砖砸死日本兵之时被枪击身亡,悲壮而富有寓意——南京的城墙,终将让其窃取者付出代价。这些处理,都在空间上让小小的照相馆成为整座城市的缩影。


《南京照相馆》方寸之间的善恶较量


更大的投射是在老金老板拉动照相背景布时。那时,所有留在照相馆的人刚刚拍了一张合影,老金的妻子和女儿即将离开照相馆,老金说要让大家感受一下“日行千里”,于是一张一张拉下平常客人照相时所用的背景布,“唰”的一声,是北京故宫,再“唰”的一声,是天津劝业场,“唰”“唰”“唰”,是上海城隍庙、杭州柳浪闻莺、武汉黄鹤楼……


每一声“唰”,我的心都会随之猛一跳:这些照相常用的背景啊,每一个有点年纪的人都不会陌生,它们就代表着我们心目的诗和远方,在老金们的心中也是国土、国家的代表。


“大好山河”“寸土不让”,随着老金女儿和阿昌念出八个字,我也眼眶发热。一间照相馆,以冲洗照片、以拍照背景布,与南京城、与整个中国在此完成空间的连接与转换。





2


照相馆最主要的业务当然是拍照片、洗照片。《南京照相馆》中,拍照片的任务主要由日军摄影师伊藤完成,照相馆诸人的主要任务是冲洗,以及后来他们主动自加的更为艰巨的任务——把照片送出去,让所有人知道日军在南京犯下的滔天罪行。


《南京照相馆》方寸之间的善恶较量


日本人拍摄的照片主要有两类,一类是记录屠杀现场的,一声咔嚓就是一条人命,甚至是一群人被枪杀、被抛进长江,包括“百人斩竞赛”照片在内,这类照片后来被他们打上了“不许可”印章,严禁发布与传播,妄图掩盖南京大屠杀的真相;另一类是他们假扮友好、施舍食物,强迫南京百姓摆拍的亲善照片,企图告诉全世界和平的假象,粉饰侵略暴行。


两类照片形成鲜明对比,而照相馆内阿昌、老金等人要做的,就是将第一类照片的底片送出南京,让记录日军残酷暴行的罪证公布于天下,这是全片最核心的内容,也是最为揪扯人心的:无辜的婴儿尚且会被日军挑上刺刀尖,要带着记录着敌人罪证的底片逃离,该有怎样的勇敢和智慧?




照片有记录功能,不仅记录重要的历史时刻,也记录普通人的平凡瞬间。于是我们看到,伊藤记录屠杀场景的底片被调包后,换成的是城市沦陷之前普通市民的寻常生活记录:当年,贡院街附近的许多南京人在忙完毕业、求职、结婚、生子等事后,总要来到照相馆,留下一张照片作为纪念。当这些底片到达伊藤之手时,照片上的很多人已不在人世,他们曾经的安稳生活全都毁于以这个日本人为代表的侵略者之手。在老金的旁白声中,市民们和平时期留在底片上的影像似乎正在发起一场无声的控诉。


《南京照相馆》方寸之间的善恶较量

作为南京大屠杀案“京字第一号证据”的日军暴行相册。新华社发


影片最后,谷寿夫被枪决现场,林毓秀拍成的那一张特写,让人精神一振。它是影片中为数不多的中国人拍的照片,是对影片前面伊藤所拍照片的回应,是正义对罪恶的最终胜利,也给观众提供了一个情绪出口——太过沉重的观影感受会压得很多人喘不过气来。




3


照相馆这一特定空间的选择和照片这一特定线索的安排,说到底都是为了展示人的转变与复杂——阿昌、老金、林毓秀以及王广海、伊藤。


《南京照相馆》方寸之间的善恶较量

《南京照相馆》方寸之间的善恶较量

《南京照相馆》方寸之间的善恶较量

《南京照相馆》方寸之间的善恶较量

《南京照相馆》方寸之间的善恶较量


影片一开始,普通人的共同愿望都是“活下去”。为此,阿昌冒充是照相馆的学徒,无奈来到照相馆,差点露馅;林毓秀以为对日本人亲善就不会有事,城破时还在学说日语;老金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照相馆老板,只想安安稳稳做自己的生意。


当屠戮到来时,他们每一个人的平静生活都被打破:在混乱的街头,阿昌目睹日军屠戮的各种暴行,无数的同胞在他眼前被枪杀、被砍杀,被日军追杀的他吓得惊慌失措,四处乱逃,在他的惊恐眼神中可以看到一个普通人目睹大屠杀时身心所受的煎熬,还有一种天降大祸的无所适从和极度的慌乱和害怕。


林毓秀在亲眼目睹,甚至是切身感受过屠城的血腥和日军的残忍后,终于明白了曾经的想法是多么天真,自己的切身之痛、凌辱之仇恨唤醒了她内心的力量:“我从小唱的戏,是穆桂英,是梁红玉,我懂。”


而老金,在看到他们冲洗出来的照片中有很多他们的熟人,是日军屠杀的证据时,摇着头说:“这照片不能再洗了,洗了就是汉奸,我们干这种事情是洗不干净的!”


宋班长的复仇之死,更加剧了其他人的转变。从“想自己活下来”到互相谦让“通行证”,再到“想让罪证底片留下来”,这几个平凡小人物的转变,凸显了“良知的力量”“唤醒的力量”。这种从“求生”到“觉醒”的内在转变,是善良向至善的递进,也是影片最动人的情感内核。



作为翻译的王广海,他一边对日军谄笑、点头哈腰,一心想靠跪式生存哲学活下来,一边也在生存与良知之间不断挣扎,想尽可能地救人,最后在林毓秀即将被凌辱、自己被日军骂为狗时选择了反抗并被枪杀,显示了人物的复杂性。


日本摄影师伊藤刚开始时面对长官的杀人要求还显得怯懦,认为阿昌的头发长,不象军人,中间也曾自称要与阿昌交朋友,最后还是将刺刀捅进了阿昌身体。这里,我们看到了战争让人丧失掉了基本的人性,人性之恶被放大到极致。面对这样的恶,阿昌说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我们不是朋友,不是!”揭穿了侵略者的虚伪本质。是的,侵略者被侵略者,永远也做不成真正的朋友。




走出影院,走进微风轻拂的夏夜,看到城市灯光璀璨,广场边露天卡拉OK摊上有人在轻轻吟唱。这一场景,仿佛是告诉阿昌和老金们:你们不允许别人糟塌的鸡鸣寺、紫金山、雨花台、挹江门、中华门……都好端端地在呢。

作者:曹巧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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