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是晴雯判词的第一句。
前四字意为雨后即出明月,难得一见,这句话应出一个“晴”字;后四字是说美丽云霞也容易飘散,彩云并不是在说彩云,而是在说彩纹似云霞,两云成彩就是一个“雯”字,晴雯的名字就是这么起的。光风霁月,也是传统用来比喻一个人品格高贵的赞美之词。
曹雪芹在晴雯名字品格上费这么大力气,不仅是红楼丫鬟里的唯一份儿,就算是高贵的小姐和他亲近的人,也是罕见的。
曹雪芹也赞美奴才丫鬟们,但他有着根深蒂固的阶级性,比如丫鬟们开门稍微慢了一点,他就能边骂边一脚踢在对方的胸口上。对自己的小厮茗烟也一样,动不动踢一脚,茗烟动不动就给宝玉跪下了,宝玉也完全接受他们的奴性。
所以,曹雪芹的平等是相对的平等,他喜欢底层的女孩子也是有限度的喜欢,蠢、糊涂东西、小幺等这种带着鄙薄态度的用词,他常常用在自己奴才们身上,对主子,哪怕是落魄的、穷的,他才会产生发自内心的尊重,比如柳湘莲、邢岫烟、妙玉等人。
他对晴雯的用词、用语,与之对话的口气等等,都不像是主子对待奴才,而是将其平视为和自己同一等级,像对待鸳鸯、平儿、袭人等人,虽说也是尊重,也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尊重,对晴雯不一样,越往后,他逐渐将自己与之拉平,晴雯病死前后,他对晴雯的态度,几乎就是他对黛玉的态度。
所以,晴雯这个人物,或者说晴雯的原型根本不是奴才,而是和宝玉的阶级属性一样,她是名门小姐出身。晴雯身上令人疑惑的谜团,恰恰是她原本阶级和小说描述矛盾造成的,但这些谜团抽丝剥茧一番后,小说里倒是有多处的映照和呼应。
一、名字的美好
前文已解释了晴雯名字的含义,红楼丫鬟起名字,都是从小处起的,鸳鸯、鹦哥、莺儿、琥珀、玻璃等等,用鸟儿、物件或者像四儿、小红这样随手所起,主人不会考虑意境、内涵之类,只为叫着顺口,或者叫着响亮。
晴雯在一众平凡的她们中间,简直就太出挑了,这名字就算是放在小姐们里面,也是独特的好名字。等级社会里,这不符合常识。
二、晴雯的美丽不符合奴才的定位
都是丫鬟,平儿是美人坯子;鸳鸯是满府女孩子里贾赦精挑细选出来的;五儿的美丽给她的家庭带来了灾难;彩霞也出落的越发好了,赵姨娘一心想要她成为贾环的屋里人……
包括小姐们的丫鬟,个个应该都是美丽的姑娘。但晴雯的美丽和她们有本质的不同,贾母对美是挑剔的,却唯一指定晴雯作为宝玉将来的屋里人,王夫人见了晴雯竟然产生嫉妒进而产生消灭这种美丽的心思,王熙凤说贾府丫鬟们都没有晴雯生的好。
除天生丽质的美之外,晴雯身上还有两项人工雕琢的美:
一是晴雯是裹了小脚的,她躺在炕上时,脚上穿着红睡鞋,这是一种裹小脚女人穿的类似袜子的鞋,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描写晴雯调皮的性情时,写“莲瓣无声”四个字。这两处描写其实是在说晴雯的脚裹得很漂亮。是那个时代美的象征。
二是晴雯留着葱管似的凤仙花染的通红的一寸多长的指甲。全书所有的女子,关于指甲之美的描写只有晴雯。主子小姐都没有描写指甲的,丫鬟们更没有,奴才的本职是伺候人、是干活,精心留指甲是上等人才能有的行为。
裹了的美丽的脚、美丽的指甲,这些根本不属于奴才阶层。而是上流社会女性的专属。
三、晴雯和慧纹的高度统一性
曹雪芹交代了晴雯为什么会出现在贾府,她原本的赖大家买来的小丫头,因为常跟着赖嬷嬷出入荣国府,贾母很喜欢她,赖嬷嬷就将她送给了贾母。这样看很容易给人感觉身世的凄苦。
但晴雯身上有一个特点非常不一般,就是她高超的针线手艺。
晴雯作为贾母内定的宝玉的准姨娘,她主要的工作除了陪伴宝玉之外,宝玉的衣裳、鞋袜等的针线活,晴雯承担了很大的比例。而且,她还常常承担贾母屋里的针线活。
贾府这样豪门贵族主子们的衣裳,是要找顶级的裁缝、绣娘来制作的,贾母、宝玉,是贾府主子里的第一梯队,更是要最好手艺的人来制作,而且,他们甚至不用外人来动他们的衣裳,贾府是养着针线班子的,但他们没有资格去为贾母和宝玉这样的主子服务,都是自己屋里的丫鬟们完成。而晴雯,是这项工作的绝对主力。
晴雯的手艺远高于那些所谓的针线上的人,宝玉的雀金裘破了个洞(五十二回),找了半个城的裁缝,别说是补了,见都没见过,一筹莫展之际,只有晴雯认出那是孔雀羽毛和着金线,用介线的工艺织成的,麝月脱口说:这里除了你,没有人会介线。
要知道,贾府的原型可是江宁织造府,是皇家专属织造机构,什么样的能工巧匠没有?偏偏就这个介线,就只有晴雯会。
这应该是一种夸张的描写,但他为什么要给晴雯这样的定位?其实就是要告诉读者,晴雯的针线能力,不能用一般的巧匠来类比,她属于顶级中的顶级,算是神品级别吧。
《红楼梦》专门介绍了一位神品级别的绣娘,就是在五十四回贾府过元宵,贾母拿出自己的一种珍贵藏品——惠娘所绣制的璎珞。
惠娘是官宦大家的千金小姐,早已去世,她生前绣的璎珞属于神品,她并不以此来炫技,只是兴之所至出绣了一些,这些数量有限的璎珞被达官贵人视为珍宝,以拥一二件为荣为傲,贾府原本收藏了两套,其中一套晋奉给了宫廷,自己仅剩一套,贾母极其珍爱,只在重大的节日拿出来玩赏。因为被上流社会推崇,又认为“绣”字不足以表达其妙,于是称其为“慧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其的尊崇珍爱。
手艺、水平、能力,已经不能用寻常匠人的词汇来形容,整部《红楼梦》,只有惠娘和晴雯二人,连织造府里的能工巧匠们都黯然失色,二者是巧合还是曹雪芹的故意?这位惠娘的出现其实很突兀,似乎和贾府、和小说事件脉络的走向毫无关系,但如果是为了映照和伏谶晴雯,也就说的通了。
说晴雯是惠娘的女儿,这样的巧夺天工的聪慧是血脉的传承,尤为符合中国文化的传统认知。加上晴雯身上和别的丫鬟迥异的特性,这样的理解和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本文作者:屏山品红楼
参考原著:甲戌本、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图片来源:《孙温绘全本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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