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一年四季过四个传统节日:春天过清明节,夏天过端午节,秋天过中秋节,冬天过春节。其中最隆重的当数春节。时序轮转,一年结束,人们也将这个节日当作悠长生命中一个团聚、喘息的节点。况且此时是寒冬将尽、春意初萌之时,农业社会的人们更加注重这个时节的节日。除夕和元日,承载着人们心目中最质朴的有关故乡、有关家的深沉情感。
古代交通远不如今天发达,人们由于仕宦或者求学等原因远游而不能在家过除夕是常有之事,由此也催生了一些除夕夜羁旅在外怀乡思亲的佳作。
在异乡,孟浩然与友人共饮柏叶酒
开元十九年(731),正是这个王朝最花团锦簇的时期,一切蓬勃昂扬,一切茁壮而充满力量。
不过,即便是最繁盛的时代也少不了不如意之人。就在这之前三年,年满四十岁的孟浩然在襄阳鹿门山的隐居生活告一段落,他前往熙熙攘攘的长安求取功名。开元十六年冬天,孟浩然踏雪进京,次年春日获知科考落第。这似乎出乎他的意料,因为此时孟浩然在诗坛上已经颇有名声。惆怅的诗人在长安徘徊数月之后回到襄阳,落第的不悦却依然无法释然,于是诗人开启了人生中最长的一段漫游。孟浩然于开元十八年经洛阳转赴吴越游览,试图通过山水之乐以遣散心中郁闷。开元十九年除夕夜,孟浩然在乐城(今浙江乐清)与好友张子容一起度过,他写了一首《除夜乐城逢张少府》:
云海访瓯闽,风涛泊岛滨。
何知岁除夜,得见故乡亲。
余是乘桴客,君为失路人。
平生复能几,一别十馀春。
我们常常把孟浩然定义为山水田园诗人或者隐逸诗人,实际上,他也走过很远的路,看过很多的风景。首联两句所写的就是诗人看过非常辽阔的世界,瓯闽指的是今浙江温州一带,汉代为东瓯王辖地,故而得名;闽本为种族名称。孟浩然从内陆城市襄阳来到了可以看到大海风涛的地方,他的这趟在吴越之地的漫游历时约三到四年。
这年秋天,孟浩然特意到乐城看望他的同乡张子容,两人在这里共度除夕。这时张子容为乐城县尉,所以孟浩然称他为“张少府”。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中张子容的篇目记载,“初,与孟浩然同隐鹿门山,为死生交,诗篇唱答颇多。”可见两人交情十分深厚。两人同在鹿门山隐居一段时间后,张子容决定进京参加科考,孟浩然写下《送张子容进士举》一诗。顺利高中进士并且进入仕途后,张子容也历经宦海浮沉,十余年后来到乐城担任县尉。
孟浩然称自己是“乘桴客”。“乘桴”二字出自《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用来表示隐逸、避世的含义。而张子容此番也处于贬谪中,故而诗人称其为“失意人”。算起来,从张子容离开鹿门山前往长安参加科考,到此次两人在乐城会面已经过去十多年的光景。他们都经历了无数人生的风霜和山水,再次见面想必多有感慨,所以孟浩然说“一别十馀春”。
这是孟浩然在过从甚密的友人张子容家中度过的一个除夕夜。诗人虽然也有人生失意、时光流逝的感慨,诗歌的整体格调却并不显得孤独和悲凉。在阔别多年的朋友家中,孟浩然与友人听着旧曲《梅花落》,喝着新酿的柏叶酒,也算是一个清雅而愉悦的除夕夜。还是这个除夕夜,诗人还写了另一首诗:
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
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
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
有雅乐、有酒、有朋友,还有或愉快或忧伤的旧事,这是孟浩然在外面度过的一个除夕夜。
如果我们转移到张子容的视角,这个除夕夜对他而言,愉悦还更多一些。这个夜晚张子容也有诗作《除夜乐城逢孟浩然》:
远客襄阳郡,来过海岸家。
樽开柏叶酒,灯发九枝花。
妙曲逢卢女,高才得孟嘉。
东山行乐意,非是竞繁华。
张子容对孟浩然的到来充满欣喜,他热情地招待不远千里而来的老友,开坛饮酒,点燃灯花。这个历史深处的除夕夜,充满着诗意、温情。
这次在吴越之地与张子容会面,孟浩然写下好几首诗记录,告别时还在期待,“何时一杯酒,重与季鹰倾”(《永嘉别张子容》)。结束这次漫游回到襄阳之后,孟浩然渐入老境,除了入蜀作短时漫游外没有离开过襄阳。而《唐才子传》中记载,张子容后来“弃官归旧业”,也回到襄阳。
很可能,两人晚年又在襄阳重聚,一定会怀念起在乐城的那个有《梅花落》,有柏叶酒的除夕夜。
与一盏寒灯寂寂相对的除夕夜
有些诗歌,需要一定的艺术鉴赏能力,方能品味出其妙处来。也有一些诗歌,普通读者一读就能从文字中感受到其强烈的感染力。戴叔伦的这首《除夜宿石头驿》就是如此,诗歌写出了古往今来异地过年的人共通的情感:孤寂、寥落,以及时光的擦身而过。
戴叔伦(732-789),中唐大历、贞元年间诗人,史料关于其生平记录较为简略。《全唐诗》收录的其诗作中多有伪作,可确定的其作品不到两百首。唐诗选家高仲武编有《中兴间气集》,其中收录了这首《除夜宿石头驿》。该诗歌选集收录的诗歌时间最晚为大历十四年(779),因此可以判断这首诗作于公元779年的一个诗人独自在羁旅中的除夕夜。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这种境况下的诗人,或者说每一个普通人会生发什么样的情感?无非就是如上文中所说,孤独、思念亲人以及感慨时光流逝和自己的不如意。从这个角度来看,戴叔伦的这首诗没有太大的新意。诗歌劈头就是一句沉重的感慨,独自寄居在冷清的旅店之中无人问候,唯一与诗人对坐的只有一盏寒灯。这盏寒灯是这首诗中出现的唯一一个景致,即“景语”。寒灯不语,诗人也不语,胸中却藏着满腹心事。
诗人的心事正是源于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一年即将结束的除夕夜,他还是那个离家万里的旅人。如此,时间和空间的广袤豁然都在文字之间散发开来。随后,诗人又想到自己具体的“寥落”和“支离”。这一句中所说的“前事”,指的是多年前安史之乱中诗人也随着亲族逃难,以至于家中田园荒芜之事。这是国事,也是家事,更是诗人的身事。杜甫诗中有“支离东北风尘际”之句,与这一句中的“支离”用法相同,皆有漂泊的意思。虽然明天又是一个蓬勃的春日了,而与诗人一起迎来春意的却是苍白而衰老的容颜。如此,诗歌的情感在无限凄凉中收束。
这首诗能从一众类似题材的诗作中脱颖而出,最主要的原因是戴叔伦在颔联中提炼了一联警句: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其实这句诗并不完全是戴叔伦首创,而是从前人诗作中升华而来。梁武帝萧衍《子夜四时歌·冬歌四首》之四:“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君志固有在,妾躯乃无依。”从全诗可以看出,这首诗是以女子口气所作,写的是女子思念外出未归的丈夫。戴叔伦只将萧衍这句诗中的“漏”字改成了“夜”字,然后将诗句中字的顺序略作调整,却带来不同的阅读感受。
“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是一个叙述句,表达的是一件具体的事情,即一年结束的除夕夜,万里之外的男子尚未归来。而“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则是两个名词短语,重点放在“夜”和“人”之上,由此读来更能感受到悠长的时间和无尽的空间所带来的寂寥之感。胡应麟在《诗薮》中称这句为“客中除夜之绝唱”。
高适有一首《除夜作》与戴叔伦这首诗表达的意境和情感极为相似:
旅馆寒灯独不眠,
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
霜鬓明朝又一年。
诗人的处境和愁绪几乎是一样的,诗歌最后也均是落脚到新的一年。不过两首诗比下来仍然是戴叔伦诗作略胜一筹,应该就是胜在提炼出了“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警句。
所以一首诗歌,让我们记住的仍然是经典化地表达出人类共通情愫的句子。
记者:徐敏 编辑:任晓斐 校对:杨荷放
友情提示
本站部分转载文章,皆来自互联网,仅供参考及分享,并不用于任何商业用途;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他问题,请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内容!
联系邮箱:10424636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