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死的时候,小姨八个月,没断奶。她上边六个姐,一个也不让上学,破天荒让小姨上学。她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转年春天就到了我家。
我太姥姥严厉,也可怜小姨没娘:白天背身上,晚上搂怀里。姥爷是大队书记,出去开会,哪怕一毛钱的补贴,也割肉包饺子给小姨吃。小姨和我舅一个待遇,从小到大,啥活不用干。
83年春天,我读小学一年级。一天放学回回家,炕沿上坐着个大姑娘。一看见我,她就笑了,站起来比我母亲还高。杨柳细腰,大眼睛,白净脸,梳着乌黑的马尾辫。单那鹅黄的布衫,屯子里没人穿过。她是七仙女下凡吗?
她问我母亲,这是俺外甥女?听出她和我母亲一样的口音,我猜出她是谁了。这一阵子,听父母说关里家小姨要来。
母亲让我叫小姨,我腼腆地叫了。父亲说,跟你小姨好好学习,你小姨可是高中毕业!
小姨送给我一个铅笔盒,很高级:开关是块小吸铁石,软皮的盖,上边的图是天女散花。母亲女姊妹七个,不正是七仙女吗?小姨就是最小的仙女。我怎能不喜欢她!
我家还是两间屋,里间一铺大炕,小姨就去我奶奶家住宿,况且她和我大姑同岁。小姨爱叫人,性子活泼,奶奶一家子都喜欢她。
白天,小姨叠带来的衣服。一件天蓝的西服,一件雪白的衬衫,一件浅粉的毛衣,屯子里的人不穿黑就穿蓝,小姨有这么多漂亮衣服,可见姥爷的家境殷实,她在家受宠爱。
小姨来了,我家就更干净了。她每天洗涮,做饭,擦玻璃,扫院子;闲着拿出书看。小姨去奶奶家后,母亲跟父亲说,寻思她是个惯孩,没想到干活还行。
苞米苗长到一拃高,小姨要去间苗。母亲说,这不是你干的活,晒黑了脸。父亲也说,你受不了这个累。
小姨不听,扛上锄头就去村头那块苞米地,母亲让我跟去。苞米地不大,黑油油的垄上,一行行翠色。挨着我家地,有一个小伙子在锄草,不知啥时候,他和小姨肩并肩间苗。我在地头上自己玩,听到他俩的说笑声。回家后,我悄悄跟母亲说了,她啥也没说。
一天中午放学,一个女老师给我一个信封 ,说,拿回家给你小姨。
学校离奶奶家近,小姨在那学习摊煎饼。我进门就把信给小姨,她打开信瞅了瞅,一下子就塞到了鏊子底下,腾起一阵火苗。鏊子窝里的女人都笑了,小姨脸红扑扑的。我隐约知道,那写给小姨的追求信,小伙子是女老师的亲戚。
不久,一个晚上,一个小伙子总上我家玩。他坐在炕沿上,小姨不和他说笑,他也不走。大姑来叫小姨去睡觉,那小伙子才抬屁股。母亲对父亲说,这个小七净惹麻烦,过一阵让回关里。父亲说,有合适的也行,他五姨在这不挺好吗!母亲说,不让她在这,她吃了这里的苦!
小姨的确是屯子里一道风景,大姑娘也喜欢小姨。除了我大姑,我未来的三婶成了她的闺蜜。
三婶跟小姨一样高,一样杨柳细腰,她俩同出同进,屯子里的人说,这俩大姑娘真带劲!小姨回山东前,她俩去镇上照相馆拍了合影,至今我家有一张。
三婶手巧,能织,能钩,还能绣。那时,三婶的母亲活着,她当过代课教师,说话不急不躁,身体不好,常年坐在炕上,不是织毛活,就是钩帘儿,再就是绣花。她的手艺,在屯子里是头一份。
小姨跟三婶娘俩学手艺。她到镇上买了白棉线和钩针。小姨会钩了,我家的窗帘子、门帘子、柜帘子都有了,连暖瓶盖上都钩上了小帘子。屋里漂亮多了,母亲说,你好不容易钩的,带回关里用吧。小姨说,回关里家再钩。
小姨会绣花了。她扯块棉布,买上彩线,绣了花朵和蝴蝶,绣上四个字“生活幸福”,撤下钩的门帘,挂上绣花门帘。没等小姨开始学织毛衣,她就回山东了。小姨留下的帘子,母亲就给摘下来,洗干净放到包袱里,现在还有。
小姨也能吃苦。那年代下过雨,女人就上山捡黑菜,晒干了,背到镇上去卖。小姨要和三婶去捡黑菜,母亲不让,说,遭那个罪干什么,深山老林子的,再迷了路。
小姨不听。穿上母亲的旧衣服,褪色的上衣,打补丁的裤子,一双旧靴子。小姨穿上后,跟屯子里的姑娘一个样了。
那天小姨上山捡黑菜,母亲在家里心神不宁,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姥爷还不吃了俺!
母亲的担心是多余的。天黑小姨回来了,裤子湿到了膝盖以上,头发粘了树叶子,嘴角带着笑,背回了一筐黑菜。母亲让她换衣服,我们都到院里待着,小姨拉上窗帘。小姨出来后,穿上带颜色的衣服,头发梳顺溜了,像个落入凡尘的仙女。母亲说,可不能去捡黑菜了!
小姨捧出两把黑菜,说,四姐,炒点吃吧。母亲犹豫了一下,屯子里的人捡黑菜为了卖钱,谁舍得炒了吃。
小姨说,俺没吃过黑菜。母亲就把黑菜在开水里烫了,打上几颗鸡蛋炒。小姨边吃边说,总算吃到东北的黑菜了。剩下的黑菜晾干了,小姨也没去卖,她不缺钱。
小姨来了,我有了零花钱。小姨常给我几毛钱,让我去小卖店买糖和山楂片吃。那段日子,屯子里的小伙伴都嫉妒我了。
小姨给过我一件红绒衣,屯子里没有小孩穿针织衣服的!不过,母亲秋天才让我穿。那时,小姨回山东了。我穿上红绒衣就想起小姨,偷偷地掉泪了。
小姨在的那个学期,学校教室不够用,一二年级各上半天。我下午上课,上午在家待着。小姨给出算术题。她出的数太大了,我总是做错。小姨就训我,我并不怕她。
我写字,小姨就做压腿,小姨还教我压腿,我嫌疼不压,她不勉强我。我和小姨的情意越来越浓。有时我觉得她是老师,有的我觉得她是姐姐,有的我觉得她就是仙女。
小姨虽然是山东人,却不会摊煎饼。奶奶愿意教她,一摊煎饼就叫小姨去。小姨干啥像啥,她仍穿上母亲的旧衣服,坐在鏊子窝里学习。小姨学得快,也不耽误说笑,来摊煎饼的婶子大娘都喜欢她。
小姨和三婶琢磨着养花。小姨买了两个泥花盆,摆在窗台上。三婶从别处弄来两样花苗,分给小姨。小姨走的时候,那两样花活了,是灯笼花和玻璃翠。
那两盆花。母亲养了好多年。我一看见花就想起小姨,心里酸酸的。小姨在我家的日子,我感受到了一抹暖意。母亲训我,小姨护着我,说,俺大外甥女多好,别吓着她!母亲就不说我了。我多么希望小姨一直在我家住着,陪着我长成个大姑娘!
小姨每天说说笑笑,我以为她没有愁。然而有一天,家里的气氛不对。母亲、小姨和五姨都坐在炕上,母亲的脸很严肃。五姨的眼圈红了,小姨的脸上挂着泪水。
看我进屋,母亲就不说话了,小姨也赶紧擦了泪,五姨转过身去。我到院子里待了一会儿,再进去时,她们在那小声说话。
五姨笑着问我,上学累不累?小姨说,一会查你的作业。母亲留五姨吃饭,她说得回家给孩子做饭。吃晚饭时,小姨的话少了很多。第二天,父亲母亲都上地了,我问小姨,昨天怎么哭了?小姨说,胡说!我说,俺都看见了,俺俩是好朋友!
小姨笑了,眼里又有了泪水。半晌,她说,小姨要回山东了,不能看着你长大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抱着她说,俺不让你走,让俺奶奶给你找个小姨父。
小姨哭了,说,你姥爷来信了,家里给找好了工作。我松开她,不哭了。小姨有文化,长得漂亮,不能像母亲和五姨那样种地,她的脸就晒黑了,腰累也弯了。小姨擦干泪水,说,咱俩拉钩,你好好学习,长大了去找小姨。我答应着。
小姨来的时候带来了行李,姥爷想得周到,也许认为我们家没有多余的行李,也许想让小姨留在东北。小姨那套行李里外三新,她拆洗完,又给缝上了,说留给我过几年铺盖。母亲答应了。
终于,一个下过雨的早晨,全家起得很早,母亲煮了鸡蛋,叠了煎饼,装上黑菜。小姨穿上了鹅黄色的上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抱抱我,说,小姨就走了,长大了回关看俺。
母亲别过脸去。父亲笑笑说,过几年孩子大了,就让你四姐回去,你们不就见面了吗?小姨的泪水出来了,她说,四姐、四姐夫你们可得回关里啊!过几年我再来看你们!
吃过饭,父亲套上牛车送小姨。牛车走过奶奶家门口,那里站了好多人,三婶、大姑、大娘、婶子、奶奶们。
奶奶说,她小姨,等你回来呀!那些婶子大娘也说,再回来呀!小姨边擦眼边挥手说,等俺就回来了。她没有坐牛车,一直跟在牛车后面走。小姨留给我的背影,如杨柳在和风里摇曳般美丽。
小姨回去了。母亲回到家没说什么,就去干活了。我打开柜子门,把脸埋小姨的行李里,又闻到了小姨身上的味道。
我36岁那年回山东,终于在临沂见到了小姨。她比我大12岁,那年她48岁了,梳着短发,身材微丰,仍然很漂亮。她在民办学校当校长,一天到晚电话不断,开着一辆跑车。
小姨见了我格外亲。她陪我们去乡下大姨家,晚上父母被留在那,小姨坚持把我带走,说大姨家没空调,我受不了那热。接连几天,我都住在小姨家。后来母亲说,你小姨有洁癖,从不留别人住她家。
回东北前一晚,我说,小姨你什么时候去东北?小姨说,等着就去。但是,她到现在都没有来。她倒问了好多人:奶奶,三婶,大姑以及村子里其他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小姨。距上次见,又是十几年。
母亲几次回山东,都是住小姨家。小姨家在临沂,居住环境比别的姨家好,她不肯让母亲住别人家。
我似乎明白,多年前母亲跟我两个姨说了什么,我也明白两个姨为什么哭了。母亲当年做的对不对呢?现在母亲常说,你小姨要是留这,也是种地,能有这么年轻吗?
小姨当年要是留在东北,会是怎样的人生呢?也未必不如现在。人生未选择的路,谁也不敢下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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