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鱼》终于跟读者见面了,忐忑和兴奋之余,我也想到了一些别的。如今盛行照片和短视频,好像我们所闻、所感、所思,我们是谁,为什么在世上,都必须是可拍下来的东西,必须是能被呈现在二维画面上的东西。在这样的文化潮流中,还有人读书吗?毕竟,相比其它媒介,文学的表达是对读者有要求的,它需要一定的纪律和想象力,它不允许惰性。

不久前我去了趟上海徐家汇书院,它高耸的圆顶令我联想起宗教的殿堂。贯穿整个书院的阅读长桌旁,坐满了看书和做功课的青少年,分布在院内的几个彩色玻璃区和室外长廊上,都坐着手捧书本的男女老少。这片鸦雀无声的景象令我莫名地安心,仿佛只要人们继续阅读,天下还是有序的。

我成长的年代书籍十分稀有,比我大一些的邻居,从抄家物资中偷到一本《约翰·克里斯朵夫》,几个人躲在家里抄写,每页都垫一张蓝色的复印纸,这样就可以同时得到两份。我也借到一叠模糊不清的纸张,印象中它没头没尾,大概只是书的一部分吧,让人看得云里雾里,但我捧着它就像获得了什么强大的护身符,觉得突然长大了。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我发现了书的魔力。当目光触碰到某个特定的文字组合,我便可以拥有另一人的意识、另一个人的梦、另一个人的爱与恨;可以在他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用他悲痛的眼泪洗涤我的伤口,用他的凯旋的歌声面对我的挫败;可以在一千面魔镜中成为一千个他,翻越一千座山、穿过一千个森林、趟过一千条河流,通往一千个目标……

几十年来,书本从未减弱它蛊惑我的魅力。偶尔,我在报纸或杂志上发表短文,有了微博之后也写文分享感受。记得“理想国”出版社十二年前就曾约我写书,然而,我始终没有真正从一名阅读者变成写作者,直到一个特殊时机的出现。

2021年母亲患晚期淋巴癌,我和哥哥轮流回上海陪伴她。每次三周的隔离,身体虽像笼中困兽,思绪却去了比平日更辽阔的天地,那么自由、汹涌、无边无际。抑郁时,阅读抚慰了我;亢奋时,写作宁息了我。无常的生命、无章的日子、碎片的记忆、矛盾的思想,在书写中被放进了一个框架,让我看到某种形状,体味到某种意义。《猫鱼》的雏形便产生于那五次隔离。这部书在《上海文学》连载的两年中,金宇澄先生总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一路激励、批评、启发、哄骗、呵护着。我十分享受这种初学者的状态,如果到了我这个年龄还有资格谈梦想的话,我的梦想就是永远当一名初学者,跟少儿时代初次看懂了某个谚语、某首诗歌那样,为从中发现的秘密花园、小径而惊叹不已。

文学唤醒我们快乐和惊叹的能力,对苦难和同情的感知,与万物共生的潜在意识;它穿透我们眼前的伪现实,展现出它背后那个被忽略了的、更本质的现实;它将生命中最微小的细节放大、从而揭示人意味着什么。文学可能经受忽视或遗忘,但它无法被摧毁——废墟中,它仍是我们再次找到的东西,并将伴随我们走入最后的黄昏。

赫尔曼·黑塞曾这样写过:在所有非自然赋予的,而是人为自己创造的礼物中,书籍是最伟大的……如果没有文字、没有书写,就没有历史、没有人性的概念。如果你想把人类精神的历史容纳在一个有限的空间,比如一栋房子或一间屋子,并将它化为你的历史,那只有以书的形式。黑塞的时代,文字还未被转换成0和1的二进制代码,也不存在那么多其它的叙事方式,但写作和书籍见证、记录和阐述了几千年来人类的精神,持续了人类意识,显然具有永恒的功能,也的确是一种礼物。

如果我们从未在诗歌或故事中找到自己的经历,也许会觉得我们的人生微不足道、轻于鸿毛?或者感到令人绝望的孤独?

除了诗人,还有谁能告诉我,我是谁?(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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