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蔡星卓
界面新闻编辑 | 刘海川
从2024年7月19日到现在，在中国生活的孟加拉留学生Eliyas Ahammed告诉界面新闻，他一直未能联络上自己在孟加拉的家人。过去几天，这个国家的通讯网络因一场全国性的抗议活动而被切断。
据报道，自7月1日起的数周以来，数千名大学生一直在抗议“公务员配额制”（quota system）。此制度让政府的公共部门有约30%的职位保留给了1971年该国脱离巴基斯坦的独立战争中退役老兵的亲属。学生们认为该制度具有歧视性，并要求根据成绩进行招聘。
孟加拉国公务员岗位配额情况（图源：The Daily Star）
7月22日的报道称，学生们计划继续举行示威活动，要求政府释放抗议领袖、解除军事宵禁并重新开放关闭的大学等，他们表示将给政府48小时的时间来满足这些要求。孟加拉国当局尚未公布任何官方死亡和受伤人数，但7月22日有报道称，迄今为止至少有超过100人死亡。
不再局限于取消“公务员配额制”，学生抗议诉求“升级”
报道称，2018年，在类似的抗议活动之后，公务员配额制度被废除，但在2024年6月，高等法院恢复了该制度。2024年7月21日，抗议连续数周后，该国最高法院决定驳回此前恢复配额制的裁决，将退伍军人的配额削减至5%，判决93%的政府职位将面向社会择优录取，不再设置配额。在裁决公布前，孟加拉国7月21日延长了上周五实施的宵禁，试图平息暴力事件，并派遣士兵在首都达卡街头巡逻。
2024年7月，孟加拉国，近日爆发示威活动，抗议者要求废除该国“公务员”的配额制，实行择优录取（图源：视觉中国）
孟加拉国独立战争，即“巴基斯坦内战”，是指发生于1971年3月26日至12月16日，东巴基斯坦（即今天的孟加拉国）和印度对抗西巴基斯坦（即今天的巴基斯坦）的战争。战争持续时间9个月，最终孟加拉脱离巴基斯坦独立。此次抗议事件针对的目标——“公务员配额制”，是由孟加拉国“国父”谢赫·穆吉布·拉赫曼实施的，他领导了孟加拉国脱离巴基斯坦的独立战争，也是谢赫·哈西娜的父亲。他将将政府职位保留下来，作为对参战人员的奖励。1997年和2010年，配额范围逐步扩大到这些被称为“自由战士”的子女和孙辈。
孟加拉曾被认为是亚太地区增长最快的经济体，不过有观点认为，经济增长并未给大学毕业生带来就业机会。据半岛电视台报道，在这个总人口超1.7亿的国家，有近3200万人没有工作或接受教育，青年失业率居高不下，这让学生们感到愤怒。据估计，大约有1800万孟加拉国年轻人正在寻找工作。大学毕业生面临的失业率高于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同龄人。
另外，此次抗议活动也是自孟加拉国总理谢赫·哈西娜今年1月连任成功以来，其领导的政府面临的首次重大挑战。7月21日，政治学家、美国伊利诺伊州立大学教授Ali Riaz在接受采访时说，抗议运动已经“转变”成了对孟加拉政府的生存威胁，“孟加拉国正站在十字路口”。一篇7月23日发布的报道提到，在孟加拉政府发动暴力行为后，抗议活动已经超越了要求取消配额制度的范畴，学生们的诉求有所“升级”，比如要求总理承担责任并公开道歉、部分相关人员辞去职务、赔偿死伤者家属、逮捕攻击学生的警察等。
当地华人：穿过抗议人群，走了3公里才到达机场顺利回国
在孟加拉生活了一年多的华人王永鑫，刚刚在7月18日从孟加拉回国。他告诉界面新闻，自己平日居住在孟加拉首都达卡的乌托拉，记得7月9日，他准备去达卡的老城区办事情。由于他的业务需要用到翻译，接触了很多在孟加拉留学的中国人，听留学生说，老城区有大学生在抗议配额制度，因此部分路段实行了交通管制。
2024年7月9日（左）与7月17日，孟加拉首都达卡街头抗议的人群（拍摄：蔡瑞玮）
抗议过去了一周左右时，王永鑫的生活也还未受到影响，“该跑客户还是跑客户”。在跑业务的途中，王永鑫起初看到的抗议者“还算冷静”，基本上只是拉着横幅、放着喇叭，除了学校周边道路被封，其他区域并没有受到影响。从7月14日开始，王永鑫注意到，街上的抗议人群中似乎掺杂了很多非学生群体，手中多了棍棒，街上的警察也多了起来。7月15日之后，王永鑫明显能感受到“冲突起来了”，当他路过乌托拉最大的购物商城Zam Zam Tower，道路上已经有人在点火，抗议者还“烧了警亭”。之后，王永鑫就不敢出门了，与抗议有关的消息都来自微信中的华人群。
7月18日，王永鑫准备按照原计划回国。他发现，去机场的途中“车辆行走就非常困难了”，机场前的道路已经封了，人群挤满6个车道宽、大约3公里长的路。王永鑫记得他拖着行李，穿过人群，步行了一小时左右才到了机场。“我从人勉强可以挤过去的（抗议）人群外围走过，周边有很多拿手机拍摄、围观的人。”他说，人群靠近中间的人会更激动一些，手中拿着棍棒叫喊着他听不懂的孟加拉语。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当地手机号的网络信号开始减弱。
等到7月18日晚上，王永鑫回国后，还能陆续收到从孟加拉发送过来的短信，7月19日就彻底断网了。7月20日，王永鑫和一位做服装生产、与孟加拉有生意往来的华人朋友通了电话，对方形容工厂已经停摆，工人也全部放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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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上百人死亡，逾万人受伤的暴力冲突后，孟加拉国最高法院终于做出妥协，于7月21日做出最新裁定，将预留给该国“开国功臣”后代的公务员岗位配额大幅缩减至5%，而93%的公务员岗位将面向社会择优录取。
这场被孟加拉国政府比作“战争”的抗议，最初也是由最高法院在6月5日的一纸裁决引爆的。那一次，孟加拉国最高法院高等法庭的裁决恢复了六年前废除的孟公共服务部门岗位“配额制”，结果引发了全国性抗议活动，至今仍持续发酵。
面对民间的示威压力，孟政府和执政党一方面向最高法院提起上诉，另一方面将炮火引向了主要反对党和抗议民众，采取强力措施，却激化了矛盾。如今孟最高法院已做出妥协，但抗议者对这一裁决并不买单，要求当局彻底废除该制度。
一再引爆抗议的“考公”配额制，暴露的更多是该国独立52年来多个领域的固有矛盾和陈年积弊。
一纸裁决推翻六年前抗议成果，引爆怒火
孟加拉国此次全国性抗议示威活动针对的目标，是政府公务员岗位招录“配额制”（quota system）。要理解为什么这一制度能引发万千民众的怒火和抗议，首先得了解这一制度的基本内容及其发展历程。
配额制，顾名思义便是按照名额比例，将部分职位分配给特定群体的报考人员。1972年初孟加拉国正式脱离巴基斯坦独立建国后，开国总统谢赫·穆吉布·拉赫曼及其领导的老牌执政党孟加拉人民联盟（Awami League，简称“人盟”）以政府政令的形式建立了配额制，将30%的公务员职位预留给“自由斗士”（参加1971年孟加拉国解放战争的老兵）。此外，这场战争中受害的女性和未被充分代表的地区居民也获得了预留配额。
尽管所有岗位报考人员都需要通过初试，但面试阶段则要依照配额制进行招录。按照最初的制度设计，只有20%的公务员岗位面向所有公民、择优录取。显然这一制度自出台之日起，便不乏争议和反对声音。此后随着执政党轮替、战争老兵年龄增长等因素，不同群体的配额比例有所调整、增减，但这一制度并未从根本上废除。
2012年最新改革之后，当前的配额制将30%的公务员岗位留给“自由斗士”的后代，10%留给女性，10%留给落后地区，5%留给少数民族（该国人口99%为孟加拉族，1%为20多个少数民族），1%留给残障人士。如此一来，真正择优录取的岗位比改革前明显压缩，只占不到一半（44%）。
显然，这样的制度加大了孟众多大学毕业生进入政府部门工作的难度，引发了他们的强烈不满。早在2008年及配额制最新改革后的第二年（2013年），该国学生、公务员考生等群体便以首都达卡和该国著名高校达卡大学为中心，掀起抗议活动，但无疾而终。到了2018年，积压已久的不满终于前所未有地爆发为全国性抗议示威。
2018年的抗议持续长达五个月，抗议者还在全国各地铺设路障，暴力冲突造成至少262人严重受伤、44人被捕，引发了美国、德国、挪威、瑞士等国家的关注，也给孟政府施加了切实的压力，迫使后者一次次做出让步：2018年10月取消了第9至第13职级公务员岗位配额制；2019年7月，孟政府做出承诺，如果第14至第20职级公务员没有足够的配额群体报考，则对普通考生择优录取；2020年1月，直接委任的第8职级以上岗位也取消配额制。
然而六年后孟最高法院的一纸裁决，却要毁掉抗议群体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成果：孟最高法院高等法庭在6月5日认定孟政府2018年取消公务员配额制（尤其是取消“自由斗士”后代的30%配额）不合法，事实上以司法途径恢复了配额制。这无疑成为了今年全国性抗议活动的导火索。于是，一场被命名为“学生反歧视运动”的抗议活动迅速爆发。
40万人抢3000个岗位
孟民众（尤其是学生）如此介意政府公务员职位如何分配、招录，当然有该国特殊的原因。
首先，配额制在实际操作中存在公正性不足的争议，特别是多数职位不对普通民众开放，导致很多才学足够的考生得不到录用，严重损害了择优录取的公平原则。
事实证明，配额制给特定群体预留的岗位的确过多：孟公共服务委员会（PSC）的统计数据显示，废除配额制之前的五次公务员考试中，“自由斗士”后代实际只占被录取人数约10%（甚至更低），远达不到30%的配额，反而是择优录取者占比高达67.5%。可在此情况下，招录部门此前宁可让“配额岗位”空缺，也不补招该群体之外的优秀考生，后者自然无法接受。
其次，孟大学生和民众之所以如此介意公务员职位分配，是因为这是该国为数不多的优质就业岗位。孟加拉国尽管是南亚第二大经济体，近年来大力推进市场经济和私有化的发展，私营经济领域也创造了更多就业机会，但该国毕竟仍未完全脱离最不发达国家行列，公务员的薪资水平和就业稳定性都明显强于私营机构工作机会。
据统计，过去两年孟政府公务员平均月薪约2.9万塔卡（约合281美元），比私营机构从业者平均月薪（2.32万塔卡，约合225美元）高出25%。因此在这个人口约1.7亿的南亚国家，每年公务员招考都有40万毕业生争夺3000个体制内岗位，竞争尤为激烈。
此外，针对“自由斗士”后代的高比例配额备受质疑，不少抗议民众认为其背后离不开执政党的政治动机。1971年领导孟民族解放战争的是人盟，当年的“自由斗士”老兵及其后人大多为这个老牌执政党的支持者。恢复该群体30%的配额，无疑更加巩固其“基本盘”。
矛盾不息，孟国难解的不止“考公”之争
仅从冲突程度、伤亡情况等方面来看，此次“反配额制”抗议规模已然超过以往。自7月初抗议进入第二阶段后至今，“学生反歧视运动”抗议群体和警方及人盟下属学生组织“孟加拉学生联盟”（Bangladesh Chhatra League）发生暴力冲突，累计造成上百人死亡、超过1.1万人受伤，就连平民和记者也有无辜伤亡，哈西娜也公开表态：“我谴责每一起杀害事件。”
孟加拉国全国抗议活动已经持续三周以上，导致上百人死亡（图源：外媒）
就抗议活动的地域范围来看，除了传统的示威中心——首都达卡和达卡大学，吉大港、库米拉、杰索尔、朗布尔、拉吉沙希等全国主要城市都出现了游行示威。这些抗议者还从7月7日发起了“孟加拉封路”运动，有组织地在各大城市的街头、公路和铁路设置路障，造成严重的交通阻塞。
面对这一情况，孟政府就6月5日的裁决向最高法院上诉法庭提起上诉，后者也在7月10日决定维持现状四周（在此期间不恢复配额制），随后于7月21日做出最新裁定——93%的公务员岗位择优录取，“自由斗士”后代只预留5%的配额，剩余2%配额预留给少数民族、残疾和性少数群体。
不过同一时期局势正在迅速恶化。为此孟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实施紧急措施，暂停了互联网和手机网络服务（首都达卡甚至一度中断了电话通讯），以避免不利于缓和形势的信息扩散。孟总理府官网页面用红色文字写道：“这不再是一场抗议。如今这是一场战争。”
通过此次抗议的参与者和相关事件可见，这一事件不只是学生、普通民众与政府就公务员招录方式的分歧与矛盾这么简单。公务员招录配额制只是矛盾的导火索，连带放大的则是该国固有的深层次矛盾。因此配额制无论是存是废，都无法一劳永逸地解决争端，而抗议事件本身平息之后孟政府还要面对更严峻的难题。
本次抗议示威也成为了政党斗争的另一个“阵地”。参与抗议活动的学生中，便有孟主要反对党——孟加拉民族主义党（BNP）的下属学生组织“孟加拉民族学生党”（Bangladesh Jatiotabadi Chatra Dal）成员，其中还有人在与执政党人盟的学生组织的冲突中身亡。
正是民族主义党参与组织抗议的事实，让哈西娜和其他政府官员将当前的动乱归咎于该党。7月16日，达卡警方突击搜查民族主义党总部，逮捕了其7名学生组织成员，并宣称发现了民族主义党暴力破坏社会秩序的证据——100颗粗制炸弹、500根木制和竹制棍棒、5到6瓶汽油。一次抗议活动，成为执政党和主要反对党隔空交火、相互攻击的工具。
据央视报道，自1991年孟加拉国确立西敏寺式议会制以来，人盟和民族主义党便轮流执政，33年来只有这两大党各自的领导人哈西娜和卡莉达·齐亚担任过总理。
在该国两大传统政治世家（谢赫家族和齐亚家族）主导下，人盟和民族主义党分别代表中左翼和中右翼政治势力，不仅因政策分歧和权力角逐而斗争，两党还都曾以选举舞弊、逮捕或软禁反对党领导人为由抵制大选（仅过去十年的三次大选中，民族主义党便抵制了2014年和今年的两次大选）。
随着今年1月人盟在对手抵制的情况下再度胜选，该党已经连续执政15年，哈西娜更是开启了她的第五个总理任期。然而同一时期，她本人近几年至少遭遇（并成功躲过）了19次暗杀，而老对手卡莉达·齐亚则因腐败指控被判处了17年监禁。
一旦议会选举本身都无法成为两党底线共识，该国政坛走向出现了两个令外界担忧的信号：一是哈西娜长期执政之下，转型不过30余年的孟加拉国是否会“转向威权主义”；二是人盟和民族主义党越发激烈的互相斗争，是否会令国家政局陷入更剧烈的动荡。
在党争日益激烈的同时，经济与民生问题得不到妥善解决，还会继续导致孟国内不同群体争夺有限资源、引发社会矛盾。孟最高法院之所以在6月5日裁定恢复配额制，是因为2021年有7名孟公民对政府取消配额制的政令提出司法挑战，其中一人正是“自由斗士”后代。目前，孟经济发展仍受到资金、技术、能源短缺的制约，失业率问题尤为严重。
基于独特的地缘政治条件和“温和穆斯林”人口大国地位，孟加拉国的发展对于南亚地区和世界都具有重要意义。由此可见，孟加拉国本轮围绕公务员岗位配额制的抗议活动并非小事，由此衍生的系列矛盾冲突尤为值得警惕。如何为国家发展建构和平稳定的环境，让民众享受到“做大蛋糕”的红利，是哈西娜政府和该国主要政党需要共同面对、回答的问题。
（作者：胡毓堃，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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