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三国(8)
主笔:闲乐生朱晖
公元188年八月,汉灵帝经过多年的卖官鬻爵,又得了曹嵩一亿钱的保护费,他的财政状况大大好转,于是一咬牙掏出自己的小金库,“多出中藏财物以饵士”,大出血本建立了一支由皇帝亲自控制的新式禁军,称“西园新军”。总部就设在风景浪漫的汉宫后花园,西园。结合诸多史传来看,当时除了袁绍、曹操、淳于琼等骨干,还有张杨、张辽、刘备、鲍信等人也曾在这支军队中任职,这些后来在三国时代卷动风云的人物,竟然都是出自这支新军的军官,从这个角度来说,西园军跟清末的小站和民国的黄埔还颇有相似之处。据说新军建好后,汉灵帝还专门在洛阳平乐观搞了一个盛大的阅兵式,自称“无上将军”,“亲擐甲胄,临军三匝”,好不拉风(袁弘《后汉纪》)。
其实灵帝虽然荒淫任性又贪财,但他这个人并不蠢笨。当时就有一位大臣评论汉灵帝说:“上甚聪明。”(《后汉书·盖勋传》)所以他在原有禁军系统中新建一军,并非心血来潮贪新鲜耍威风,而是有三个重大的政治原因。
第一:由于黄巾余部仍在全国各地风起云涌,大大小小起义不断;凉州羌人与幽州乌桓又与当地汉人豪强及武将勾结,群起叛乱,接连杀死了并州刺史张懿、凉州刺史耿鄙、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阳终等人;而益州刺史郤俭亦在任上横征暴敛,激发了好几处民变。所以该年3月,灵帝接受太常刘焉的建议,干脆将这些州的刺史撤掉,派遣中央政府的九卿去担任州牧,以更好的调动地方资源,更有效的平定各地叛乱。刘焉也由此获得了个益州牧的好差事,跑去巴蜀当土皇帝去了(注1)。
汉代九卿官阶为中二千石,郡守为二千石,可刺史才六百石,所以灵帝以朝中九卿担任州牧,“皆以本秩居职”,则其官阶要比郡守高一阶,这样一来,州就变成了郡的上位地方政府,州牧就变成了郡守的上司,而拥有了一州最大的军政处置权。从此,各大州牧随着时局慢慢朝军阀转变,并与各地大豪族相结合,使得各州的自治倾向日益加重,帝国分裂之危险自此埋下。当然汉灵帝也明白自己这是在饮鸩止渴,州牧之制大有隐患,因而他未雨绸缪在中央组建新军,就是为了加强皇权、防止分裂。
第二:这边黄巾起义方兴未艾,那边羌胡部落又推凉州豪强韩遂为首聚众十余万,联合陇西太守李相如、凉州司马马腾,以诛宦官为名举兵造反,几年来先后攻杀金城太守陈懿、凉州刺史耿鄙、汉阳太守傅燮等,把关西闹的鸡犬不宁。再加上幽州的乌桓与并州的南匈奴也相继叛变,帝国的所有北方边郡几乎都已脱离了朝廷的有效控制。所以灵帝越来越觉得没有安全感,于是成立西园新军,以进一步加强洛阳防卫,应付突发情况。
第三:黄巾起义爆发后,灵帝任命大舅子何进为大将军,统一指挥京师禁军。可何进对于皇帝的知遇不仅不感恩,反而跟士族党人结盟而打破了朝廷的势力均衡,严重威胁到了自己的皇权!所以为了制衡这个忘恩负义的“二五仔”,灵帝干脆成立一支新禁军,把枪杆子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为了加强这支军队的控制,灵帝还精心挑选了八个他最宠信的年轻新贵担任校尉,称“西园八校尉”。为了平衡,这八个年轻人来自不同势力:
小黄门蹇硕,为上军校尉,来自宦官集团,为宦官中最壮勇最知兵的一个。
中军校尉,则是多年未见的虎贲中郎将袁绍。而袁绍担任中军校尉后,其虎贲中郎将之要职,便转给其弟河南尹袁术。二袁兄弟一个是西园禁卫军的副统帅,一个是宫中禁卫军的统帅,再加上他们的叔父后将军袁隗,袁氏在洛阳的军事势力已举足轻重。
议郎曹操,征为典军校尉,别当隐士了,赶紧来洛阳报到。
屯骑校尉鲍鸿,为下军校尉,来自关西武人集团,后因贪污灵帝军饷被诛。
谏议大夫夏牟,为左校尉,出自党人集团,为袁氏故吏。董卓进京时,因与何进旧部分粮不均而被杀。
袁氏故吏淳于琼,为右校尉,出自党人集团。后追随袁绍打天下,为官渡之战中关键人物。
光禄大夫赵融,为助军左校尉,凉州人,出自党人集团。后入曹操集团,为荡寇将军。
已故大宦官曹节女婿冯芳,为助军右校尉,出自宦官集团,189年京城大乱后不知所踪。
八人之中,以宦官蹇硕最受宠信,故为西园军第一大将,直接受命于皇帝,督司隶校尉以下,并可节制大将军何进(虽大将军亦领属焉)。
但这军队也并不都是宦官说了算,八大校尉,一个是关西武人,两个是宦官一党,四个是党人,再加上曹操这样一个倾向于党人的宦官子弟,其组成如此之复杂,足见各方势力争夺之激烈、灵帝掌控军权之艰难。总之,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于是曹操重整心情再次来到洛阳,开始募练新军。自从当个好郡守的愿望破灭后,沉寂三年,曹操终于有了新的人生目标,那就是率领新军平定奸邪,封侯拜将,做个“征西曹侯”名垂汉史,这辈子也就可以了。
当然,很没悬念的,他的理想又一次破灭了。
公元189年四月十一日,汉灵帝忽然驾崩,其子刘辩即位,是为汉少帝。皇宫里的东园西园一下子都忙活了起来。东园署的匠令们管的是先帝的丧葬明器,西园军的校尉们则忙起了夺权杀人。西园军统帅宦官蹇硕早就看不惯何进与士族结盟,所以趁此机会想要推翻何进与刘辩,拥立刘辩的弟弟刘协上位,刘协的母亲王美人早死,他是祖母董太后养大的,所以如果刘协继位,那么董太后的侄子骠骑将军董重就会取代何进成为新的外戚。而蹇硕与董重的关系一向很好。看来,这次政变,应该是(部分)宦官集团的第二次外戚养成计划。
何进一看蹇硕这么狠,终于决定跟宦官集团彻底决裂,于是假手少帝下诏任命袁绍的叔叔后将军袁隗为太傅,位在三公之上,并录尚书事,与何进共掌朝政,共同对付以蹇硕为首的宦官军事力量。何进还将袁绍提拔为司隶校尉,王允为河南尹,刘表为北军中候,等于将京城与周边特区的治安、监察、卫戍与司法权全都交给了党人们。
四月二十五日,何进粉碎了蹇硕的政变,并将其成功诛杀,尽夺宫禁兵权。五月初六日,何进又派兵包围了董重的府第,逮捕董重,将其逼死。六月初七日,董太后因忧虑恐惧,发病而死。
至此大势已定,何进终于可以专断朝政了。可这时袁绍却又怂恿何进杀尽宫中宦官,并要他招董卓、丁原等边疆武人势力进京帮忙。但朝廷有制度,以洛阳为中心,周边设八个关隘,关隘以内只有朝廷的中军,外郡的兵马是一律不得进入关隘之内的——此乃关乎国家安全的重大规制,袁绍却随意破坏,这实在是乱来。况且,宦官们已没有了兵权,与案上鱼肉无异,而何进则“总皇威,握兵要”,实在是没必要“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引狼入室,给国家添乱(《三国志·陈琳传》)。事实上,后来袁绍等人杀光宦官也是靠了中央禁军,并未等到董卓等四方猛将入京就把事情给搞定了。所以曹操听说后此事后非常无语,立刻发表反对意见,认为不应扩大打击面:宦官嘛,那就是一群皇帝的家奴,管好了就没事儿啦,杀几个元凶首恶,一狱吏足矣,何必招惹那些麻烦的外将?非要杀光宦官,激化矛盾,我怕会出事啊!
曹操就是曹操,目光如炬,一下子就洞察了其中玄机。宦官固然有其可憎之处,但在帝国体制中却起着非常重要,而且无法取代的作用。况且,宦官中也并非全然都是坏的(注3),有一部分固然腐败奸邪,谗害忠良,趁此机会必当除之;但也有一些是“清忠奉公”“博学多览”的人才,更有一些是“一心王室,不事豪党”,也就是一心致力于维护皇权,与世家豪族对抗的(《后汉书·宦者列传》)。这些宦官要是没了,皇权的基础就崩塌了,而借助皇威行使权力的外戚何氏自然也要跟着倒台了。换言之,趁此机会杀几个宦官元凶,这是朝廷清除渣滓、震慑宦官、加强集权的明智之举;但如果杀光宦官,这就是自己清除了自己的基本盘,实在太傻了。
总之,作为帝国皇统纯洁和父权巩固的保证、作为皇帝、外戚和外朝之间的主要联络人,一旦宦官系统遭到严重打击,甚至全体覆灭,帝国这台庞大的机器是难以再正常运转的。可袁绍作为何进的心腹,却极力怂恿他行此下策,这只可能有以下三个原因:
第一,把水搅浑,浑水摸鱼。
第二,借刀杀人,坐观虎斗。
第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事实上,在中国数千年历史长河中,凡计划屠杀宦官的,无一不是打着清君侧和中兴大旗,却无一不是谋求造反的;但东汉是个名节社会,袁绍身为党人名士,自然不肯背负造反的恶名,那么就只有借助董卓丁原这两把好用的快刀了。袁氏四世三公,号称势倾天下,不仅朝臣党人多为其门生故吏,就连董卓丁原这些四方猛将,也多是出自他们培植拔擢(注3)。而按照东汉的官场规则,故吏相当于先秦时家臣,视举主(推举他为孝廉、茂才的人)、府主(征召他为幕僚府吏的人)、郡朝(任命他为掾属的郡守,又称本朝或府朝)、县廷(任命他为掾属的县令长)如同君父(注4),不仅平常要致送馈赠,关键时刻还要周旋于死生患难之间,甚至不惜牺牲自我,以保卫主官(注5)。宗师府主死后,门生故吏还要送丧还乡,为之服丧,立碑,并继续效忠于其后人或经营其家财。这就是汉魏军阀公孙渊之属臣所言“臣等闻仕于家者,二世则主之,三世则君之”(《三国志·公孙渊传》注引《魏书》)。所以史学家钱穆将这种关系与君臣关系并提,称为“二重君主制”,故吏同时忠于皇帝与府主,此说法可谓切中肯綮。这其实也很好理解,当时又没有科举,一个人想要做官,就只能靠名师与高官的提携举荐征辟,否则你连门票都没有,又何谈仕途?
总之,与众多古老世家衰败后的平民化西汉不同,经数百年积累之后,到了东汉时代,以汝南袁氏为首的新贵大世族们出现了,他们凭借着察举征辟制度,把持了朝廷的选官权,甚至“率取年少能报恩者”,以壮大自己家族的势力。于是,随着这些世族当官的人越多,越久,越大,其积累之政治资本也就越雄厚。分析到这里,袁绍的想法便昭然若揭:他就是要让洛阳越乱越好,只要趁乱搞死了何进,士族们一定都会支持自己上位——到时他携诛杀宦官之大功,再凭借其世族领袖之令名,又兼手握四方雄师于洛阳,那么想当周公还是王莽,可就任君选择了。
况且,外戚何氏出身低微,南阳屠户而已,又兼善妒宫斗,毒杀王美人,逼死董太后,社会舆论多有不利。而袁绍出身高贵,又占据道德制高点,一切只为朝廷除去乱臣贼子,重振朝纲!即便手段有堪商榷,谁又能对他过多指责呢?王夫之《读通鉴论》亦云:“(袁绍)昔之从臾何进以诛宦官,知进之无能为而欲乘之以偪汉尔,进不死,绍固不容之。”袁绍反复忽悠何进诛杀宦官,就是明知他愚蠢而故意害死他,即便何进没被宦官杀掉,也会被袁绍借董卓丁原的刀干掉。
结果,我们看到,当何进好不容易与宦官们达成协议(宦官退休,何进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袁绍却仍要搅局,假传何进之意,向地方州郡长官发布命令,命令他们收捕所有宦官家属,以强行推进剧情,逼双方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总之,袁绍并不怕洛阳乱,对他而言,混乱是阶梯。
至此,袁绍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如果他成功了,中国历史将直接跳过三国争雄,进入西晋的轨道。只要袁氏王朝一建立,曹氏、司马氏都没必要蹦跶了,乖乖加入这个士族政权分杯羹就不错了。而孙刘等寒门俊秀,也只能乖乖认命当他们的小官算了。
但袁绍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竟会乱到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关键是,他看错了董卓这个人,于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最终只能跳出局外,另起新局。
注1:西汉末年,也曾改刺史为州牧,但他的职权并没有改变,州牧没有一定的治所,也没有所谓州吏,每年周行所属郡国,到一个郡,就借调该郡掾属办事,年终还得亲赴京师陈奏,奏上之后,皇帝把他的参劾发下三公,由三公派员去案验,然后决定处罚。但东汉以后,无论刺史州牧,都有固定治所,还有一整套固定的干部编制,年终遣吏入奏,且奏书直接由皇帝定夺,无须三公府案验;甚至与三公一样有了每年选举茂才的名额。如此刺史州牧便直接掌握了一州的监察、行政与人事大权,待到刺史变州牧,则权威更盛,几乎就是土皇帝了。
注2:就像党人士族们也并不一定都是好的,很多不过是“干名蹈利之徒”罢了(《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时人王符更直指其“多务交游,以结党助”,不过是为了“偷世窃名,以取济渡”(《潜夫论•务本》)。今人熊十力更直指范晔《后汉书》为“党史”,“于党人称扬太过”,更称东汉党人“本无政见可言,无政策可言,无经纶大计条目可言……其全副精神,整个向外追逐,纯是浮虚夸巧……弄些应付朝廷与下面社会的伎俩”(《中国历史讲话》)。所以作为读史者,我们应该清醒认识东汉党人与宦官之间的内斗,这并不就是忠奸之斗,而更多是利益之争。
注3:陈涌清博士考察了两世三公的弘农刘崎、刘宽之门生故吏450余人,分布于13个州43个郡国。而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他们的门生故吏肯定更多。另据《三国志·袁绍传》注引《魏书》:“自(袁)安以下,皆博爱容众,无所拣择;宾客入其门,无贤愚皆得所欲,为天下所归。”可见,最早从袁绍的高祖父袁安开始,袁氏一族便开始“无所拣择”、无分“贤愚”的利用职权卖官鬻爵、积攒人望,任用心腹,培植势力。
注4:东汉时郡守、县令长皆有称“君”的习惯。此即《后汉书·左雄传》所云“今之绶墨,犹古之诸侯”,钱穆《国史大纲》则认为此乃“古者诸侯封国自专之遗意”。吕思勉《秦汉史》更表示:“秦汉去封建之世近,故其民犹怀君臣之心。三公九卿郡国守相所辟置,即同家臣,故其风义尤笃。”
注5:孙闻博在《后汉书》中找到此等八例史料,详见其《秦汉军制演变史稿》,171至17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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